查看原文
其他

【小说】一楠:寻找朱槿

2016-08-30 一楠 忆乡坊文学城

点击标题下「忆乡坊文学城」可快速关注     


        朱槿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屈指算来,我们已有三十年未见。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我相信我已将她和朱槿这个好听的名字淡忘了。但那天进入到中学班级群里,看到大家在谈论找人的话题,而要寻找的人,正是朱槿。
        当年,朱槿与我们初中同班三年,初三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她就随家人移民美国了。据说,她和母亲、姐姐先乘火车到了广州,再从广州坐船去旧金山,在海上走了一个多月,发誓一辈子也不坐船了。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但即便如此,朱槿移民去美国的事实,还是让我们全班人都羡慕不已,第二年春天,女同学们收到了她写来的一封信,信中夹着两张彩色照片。那个时候,彩照还是很稀罕的,何况是朱槿从美国寄来的,她们将照片宝贝似地传看着,个个眼里都放光,个别男同学竟也有幸看到了,比如郑均那小子,他事后对我说,朱槿那两张照片漂亮极了,一张里她站在一栋外国式的豪华房屋前,另一张里她盘腿坐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边上,身后的草地上有一片花海,绿叶红花、黄花,一根根竖着,特别精神,但花又像没打开的样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花。过了一些日子,他有天忽然对我说,他搞清楚了,朱槿照片上的那种花叫郁金香,是外国才有的。郑均当时还告诉我,照片上的朱槿变得更洋气漂亮了,她的头发全部披散到肩上,成了不折不扣的披肩发,额头上的刘海也烫过了,卷卷的。我说你小子行啊,把人家照片看得那么仔细?我本来是想取笑郑均一把的,没想到话从嘴里说出来,竟显得那么有气无力,听上去只是十足的羡慕加泛酸。郑均瞥了我一眼,我居然觉得脸发热了。切!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赶紧用手抹脸。
        那次班级群里的讨论是由一张照片引起的。那些天,群主罗罗忙着将散落在各地的同学都召集入群。当年的六十余人,大部分留在了原省,十来个分处在北京、上海和深圳等地,其余的四人在美国,两人在澳洲,一人在英国。而在美国的四人,是将朱槿算在内的,只可惜,谁都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但某天晚上,远在硅谷定居的乔其雅突然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问大家:这个是不是朱槿?乔是高一才插入我们班的,那个时候,朱槿已经走了,她因此并不认识朱槿。她说她是用谷歌加硅谷当地的YELP,按照大家提供的极少量信息,好不容易才搜到这张照片的。紧接着她又发来了一份英文网站的截图,截图的右上方是同样的一张女子头像,显然,网站的文字是对该女子的介绍。
        乔其雅说照片上那女子的英文名字是 Julia Zhu McRuimen,所在地是硅谷的Fremont,现职业是一名房地产经纪人。
        说实在的,乔其雅发过来的那张照片惊到大家了,照片上那看去顶多三十五、六岁的女子,美得太精致了,她穿着质地考究又式样时新的职业套装,蓬松而有型的棕色短发落到肩头,末梢有点微卷;一脸职业性的笑容,笑得很开,满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格外夺目;而那脸上的妆容,尤其眼线和眼影等关键部分,层次分明,细腻讲究。最要命的是她的五官,双眼有些微微的凹陷,鼻子高挺端直,淡雅自然的唇彩将嘴唇勾勒得柔润晶莹。当年,就是朱槿的五官让大家觉得她很像好莱坞的一位当红女演员。那张照片的背景有种油画般的质感,光也打得逼真自然,一看就不是修图后的效果。如此一位精致干练的职业美女的照片,夜晚被扔到班级群后,就像一枚多棱的宝石,熠熠发光,将所有人都比得失去了光彩。在照片发出来后的最初几分钟里,原本抢着说话的大家突然都哑了。最后,罗罗先开口了:我觉得这个就是朱槿,大家说呢?
       我一看到那张照片,就知道她是朱槿。尽管整个人的修饰和气质完全变了,但,那五官和脸型,一看就是属于当年的朱槿的。我的心抽动了一下。三十年过去了,我已变得沧桑而疲乏,可她依旧年轻貌美,只不过换了一种更惊艳的方式。说实在这些年我在国内也算个所谓的成功人士了,可看到朱槿的照片,竟有了一种久违了的自惭形秽的感觉。
       罗罗的留言发出来后,其他同学才有了回应,基本都是说,这个像是朱槿,只是,变了好多,太美了,太惊艳了,云云。我不响。我始终没有发声。我没有发声还因为我被一个念头纠缠着:从朱槿现在的英文姓看,她最终果然如我所料,嫁了一个外国人。我的眼前好像已站着她的美国丈夫:高大,帅气,金发,碧眼。但没想到好事的郑均这小子不放过我:班长,你在吗?你得站出来鉴定一下啊,没有你发话,大家不敢肯定这就是朱槿。在这句话的后面,他加了个捂嘴而笑的表情符号,将揶揄我的心思表现得一览无余。这家伙,“羡慕嫉妒恨” 那种人的人品,我看是坐得实实的。
       我躲不过了。我当年对于朱槿的那份感情,大概在全班同学眼里都心照不宣的吧。最近这几年,大家聚会的机会明显增多,时代不同了,人都到了中年,就有了一种看开了的通透和潇洒,当年的一些暧昧情愫也都被善意的调侃揭开了,只这调侃之中多了份岁月的温情。但也许因我所谓班长的身份,更因为朱槿几乎已是个被大家遗忘的人物了,我与她倒是没有被谁提及过。但这一次,朱槿又回到大家的记忆之中了,我不得不面对过去。我一时竟然想不好该如何回答。这么些年来,职场内外我被人捧着,都说是智商情商皆高的主,但其实高什么呀,在同学群里我居然都快无言以对了。
       几分钟之后,我答复了,@了乔其雅:真是有功之人,受全班男童鞋鲜花一拜!看她这个照片下面的英文介绍,有联系邮件和电话的,你试着联系她了吗?
       答复发出去后我对着手机擦了把汗,自以为是高明的,既委婉地承认了这就是朱槿,又巧妙地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了下一个层面:如何联系失而复得的朱槿。
       果然,乔其雅马上回复:我试着给这个电话打了好多次,都让语音留言,最后一次是昨天下午,我留言了,告诉她我是你们大家委托的,请她收到留言后回复我。
       罗罗这时加了一句:班长行,嘿嘿。
       娘滴,罗罗这小子也喜欢黑我。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
       那天晚上班级群安静下来后,我却失眠了。当时,我正独自一人在上海出差,住在浦东陆家嘴一家酒店的高层房间里。从房间宽大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浦西的夜景,灯火璀璨的江面,外滩那一排古典气派的建筑,将海派与现代的气息糅合在一起,挥洒在夜空中。我倒了一杯红酒,站在阳台上慢慢品着,希望酒精能使我生出些睡意。
        时间已经过了子夜。刚刚入秋,江南还不冷,但夜里分明有了凉意,夜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混杂着不远处江水的浑浊气味。我不能肯定那种幽香是否来自江南有名的桂花,当年在上海读书时,我就没有能力分辨这个繁华大城市的空气中,所漂浮着的各种气味,尤其觉得所有的香味都是离自己很遥远的。是的,我在大学四年没有交一个女朋友,短暂的约会当然也有过,但都没有发展到恋爱的程度。我不认为这一切与我当年对朱槿的那份情愫有关。事实上,到了大学阶段,朱槿其人已如一缕青烟,从我的记忆中远远地飘走了。那个时候留学热已经开始,我虽也一度想去美国留学,并且想着,如果去,最好报在旧金山的大学,但阴差阳错,毕业时北京一个不错的就业机会摆在面前,我推迟了出国留学的计划,这一推迟,成就了我在国内事业领域一路顺畅的发展,也让我和留学美国的机缘,失之交臂。年底我倒是会去美国旅游一趟,但这与二十出头去美国留学打拼的状态,太不一样了。
        我站在酒店的阳台上,一口一口地押着酒。酒精很快使身体内部有些发热,但携带着江水气息的凉风迎面吹来,又格外舒爽。我想理理有些混乱的思绪,却发现除了一份淡淡的怅惘,竟没有别的感受了。这一晃,竟然三十年过去了吗?
        我第一次注意到朱槿,是初一开学后的一天下午,我和郑均、姚谦等几个刚熟络起来的哥们儿,课间休息时坐在操场平台的一角,说着闲话,晃动着各自的瘦长腿,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操场附近一堆堆或站或走的女同学们。那个角落正处在一片树荫底下,很难被人注意到,我们的目光便有些肆无忌惮。班里六十来号人,男女同学几乎对半,但开学两周下来,我也就对自己座位附近的女生有些印象。那个时候,一帮人虽说已开始在放学后一起踢球了,但还没熟悉到互吐心声或互开玩笑的地步,在树荫底下看女生时,都还是各怀心思、王顾左右而言它的。看着看着,一个倩影忽然闯入了我的视线。那时刻郑均正对我说着什么,我开始机械地用嗯、嗯来应付,目光却拉得笔直笔直,直射向前方的一个目标。郑均觉出了我的异样,扭头看我,并顺着我的目光朝前方看去,看到三个女生站在一棵白杨树下,两个背对着我们,一个梳着两条短辫子的背靠在树身上,双手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她听另外两人说话,自己好像始终没有开口,但模样极可爱,时而抿嘴微笑,时而捂嘴咯咯笑上几声。这个女生叫什么,之前怎么没有看到?我有些微微的头皮发麻。但我同时也感觉到了郑均的目光。为了掩饰,我将头扭向一边。起风了,风吹得杨树的叶子哗哗作响,那个女生额前几根长长的发丝就在她脸上飘来飘去,她抬手眯眼将它们轻轻拨开。这一动作是我忍不住又回头,一眼就捕捉到的。长大之后我知道了男人对异性的心动,往往始于某个莫名的瞬间,我对朱槿,就有了这样的一个要命的瞬间。我突然从操场的平台上跳了下去,浑身想使劲,想走动,却无处可走,就只好一转身,面对着郑均他们。我与他们互相看着,表情尴尬,莫名其妙。郑均对我吹了一声口哨,歪嘴一笑。我又跳回到台子上,满脸发烧。那个令我心动又露出尴尬窘态的下午,我倒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很快我就在教室里注意到了朱槿。她长了一脸很洋气的五官,漂亮,个子高,也和我一样坐后排,却是教室的另一边。她的同桌王守一我本来不熟,我不太喜欢他那副蔫蔫的样子,但有天课间休息时,我竟然走到了王守一那里,邀请他课后和我们一起踢球。王守一和朱槿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站在王守一对面。我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王守一,但每一句话都是说给朱槿听的,我注意着用词,也注意让自己显得生动风趣,我就是要让她听到我的声音,听我劝一个男生踢球时的潇洒劲儿。王守一被我的热情搞得有些受宠若惊,他哼哼哈哈地直点头,说我试试、试试。想着上课铃声就要响了,我打算告辞,但就在动身的一刻,我忍不住朝朱槿瞥了一眼,这一眼,惊动了她,她也朝我看了一眼,但马上将目光收回,脸有点红。然后她侧脸看向窗外,渐渐失神了,好像窗外的树影一直在等她。那一刻,她脸上那同龄女孩少见的淡定悠远的神色尤其吸引我,我在心里“哎呀”叫了一声,一瞬间就认定了自己的心意所属。
        没过多久,一帮人在树荫下偷看女生时,就放得开了,有人开始给她们打分,也有人主动说出某个名字,对对方略加评头品足。我始终对自己意属的人守口如瓶。某天姚谦突然提到了朱槿的名字,我暗自一惊。姚谦是市委家属院子弟,会拉一点小提琴,身上有些文艺细胞。他提到朱槿时说了一句什么,我竟然没有听进去,只警惕地审视着他的脸。这个戴一副眼镜的深沉的家伙,也警惕地回看我一眼,我们四目相对时,竟有种说不出的对峙张力。姚谦先将目光移开。我本想问他觉得朱槿怎么了,但又怕暴露自己的心思,就忍着没开口。我是怕他也喜欢朱槿。好在,一两个月下来,我发现大部分男生喜欢的女生,都是活泼外向的那几个,朱槿虽漂亮,却内向腼腆,给人相当的距离感,好像不入其他人的眼。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朱槿的照片出现在班级群里的第二天,大家的讨论又热闹起来,话题大都是围绕着她进行的,女同学们普遍感叹,美国的水土就是养人,朱槿她怎么一点不显老,而且,气质完全变了。某个话多的男同学插嘴:她那么小就移民美国,又显然嫁了老外,平时接触的肯定都是美国当地人,中文估计都不会说了,气质自然不一样了。而其他男同学多感叹她如今所从事的职业,姚谦说,没想到当年那么内向话少的女孩儿,如今做和销售相关的地产经纪人,美国了不得,真能使人脱胎换骨。姚谦的话又引起大家一阵热议,都说我们那时候太拘谨了,许多人的个性都被压抑着,长大之后,才慢慢做回了自己。
        这些讨论我一概没有参加。一方面我公司事物繁忙,没有闲暇去微信群聊,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加入到大家对朱槿的讨论之中。只有一次,记的是参加过一个行业酒会后,我喝多了,一个人躺在酒店的床上,有些晕乎,想起了班级群里的讨论,就给乔其雅发过去一句话:怎么样,朱槿回复你的留言了吗?
        乔其雅很快回复:没有。朱槿一直没有回我的电话。
        大家于是又说:那个叫Julia McRuimen的女人,倒地是不是朱槿。如果是,她应该还记得大家吧,中国毕竟是她生长了十五年的地方,她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了?也有人说:很难说了,人家在美国比在中国的时间长得多,怕早就以美国人自居了,怀什么旧呢?最后乔其雅说,我给她再发个邮件试试,看她是否回复,也许,网站上的电话已经失效了。
        乔其雅的回复让那天的我心绪不宁。其实,我的确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朱槿了,我曾有过一段美满的婚姻,前妻现在带着孩子远居加拿大,我定期汇钱给他们,无丝毫后顾之忧,如今身边又有情人,年少时的那一点情愫,照理说对我早已不算什么了。但也许酒精使人变得脆弱,那一晚我竟被一片伤感的情绪淹没了。往事遥远不可追及,躺在酒店的床上,我只希望情人就在身边。我的思绪慢慢模糊成一片,好像又回到少年时,去到那个水汽飘渺的湖边,走上湖畔那条窄长的小路。那时候,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骑车飞快地离开校园,一口气骑到湖畔小路的起始点,将车子藏在树丛里面,再背着书包走出来,走上那条窄长而弯曲的小路。不一会儿,我身后就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朱槿从一旁拐上了小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我的心跳加快起来,脚步却悄悄放慢,直到她走到我的身边,羞涩而快速地瞥我一眼,抿一下好看的嘴唇,算是打招呼,再继续朝前走。我跟在她身后。我们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一轻一重,这已让我满足。她一只手扶着书包的带子,另一只手在身旁轻轻摆动,只留给我一副怎么也看不够的背影。路边的杂草丛里野花漫生,太阳底下花儿散发出杂乱又鲜野的香气,那香气绕过我,飘向她,这也让我满足。那时候我的个头已经窜得更高,我相信自己如果走在她身旁,一定比她高出半头。那条湖畔的小路相当僻静,鲜有人往来,我其实也是在暗暗地保护着她。有一次天气突然变阴,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开始跌落,她举起书包遮住头顶,加快了步伐。我想都没有想,脱下自己的上衣外套,疾步赶到她的面前,将衣服递给她:给你,拿这个挡雨,不然书包里的书本都要湿了。她愣住了,脸一下子通红,眼睛却定定地看着我。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我显然也被自己的大胆举动惊到了,脸一阵发热,不知道再应该做什么。我们面对面站着,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像两个半大的傻孩子。四下里静极了,只听到雨滴打在泥地上的噼啪声。不用……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雨越来越密集,她的头发已被淋湿,脸上也沾满了雨水,我突然把衣服举到了她的头顶。她的脸更红。她接过去衣服,转身朝前慢慢走去。我跟在她的身旁。那是我们在小路上唯一的一次并肩而行。我悄悄侧头,感觉自己是比她高出一些。这个发现竟也让我心动不已。我的衬衣已经湿透,贴在了身上,被风一吹,一阵冰凉扫过全身,我的体内竟起了一阵酥麻的冲动。可我只能静静地走在她的身旁,任十四岁的身体在雨地里颤抖,由燥热变得冰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明白,那些日子,我和她在小路上的“偶遇” ,都是我刻意的安排,包括雨中的那个下午。一年多以后她就带着这个迷离开了我和小城,无论我多想对她揭开谜底,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一定是睡了一会儿。当我重又睁开双眼,酒店的房间被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光照亮了一些,我一眼就看清楚了房间里的陈设,我退下来的手表、领带和皮带搁在桌面上,我的高档西服搭在窗前的沙发背上。它们一下子就将我拉回到现实里。思绪重又变得清晰之后,我只有一个念头:我希望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就是朱槿,希望乔其雅能联系到她。我自己如今的生活中,几乎已经应有尽有,但我突然还想要一点别的,比如朱槿。朱槿是一种花的名字,朝开暮谢、无穷无尽,又称木槿,或者沙漠玫瑰。
        不过自那天以后,乔其雅好些天都没在班级群里出现了。我白天再忙,每晚临睡前却要到群里爬一爬楼梯,生怕错过关于朱槿的消息。大家的留言依旧热闹,不过话题不再围绕着她了,只有一次,说到童年,姚谦说,记得有一年,大家在作文中都写童年趣事,朱槿写她小时候在南方老家的海边拾捡贝壳,老师当作范文读给大家,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根本无法想象,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不一样的童年经历,那么诱人,海边,贝壳。姚谦的留言让我想起,初二的时候,朱槿的家庭背景已被大家私下传开了,原来,她父母都是南方人,因父亲很早成了右派,一家人被下放到了内地小城。但她父亲家里有海外关系,80年已被亲戚办到了美国,母亲带着她和姐姐在国内等候,一旦父亲熬到了绿卡就会为她们申请移民。
        朱槿来自南方,将要移民美国的事实,在八十年代中期,对于内地小城的一群初中生们的冲击力之大,可以想象。大家都对她羡慕不已。我的心情却难言又复杂。我终于明白了,我心仪的女孩为什么美得那么特别,我甚至为自己的“眼光”暗自得意。但失落之感也随之而来。那些日子,我常常在放学后滞留校园,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直跑得自己大汗淋漓,筋疲力乏。我已明白,我和朱槿之间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原来她是一只凤凰,迟早要飞走,从来就不属于我们大家。这种想法进一步得到印证,是那次我们去她家拜访时。
        初三那个寒假,班主任让几位班干部代表他去同学家里挨个儿拜年,由我领头。拜访活动持续了三、四天,最后一天,午后,我们去了朱槿家。她家在市铁一局家属院的一套两居室里。我们敲门。一位容貌和仪态都不俗的女人将门打开,她说着好听的南方普通话,听我们说明了来历后,让我们进屋。女人显然是朱槿的母亲,朱槿的脸庞和嘴巴很像她。
        她请我们落座后,就走到里间屋门口,轻轻叩门。朱槿闻声应了一下。过一会儿,里屋门打开,朱槿走了出来,她显然刚从午睡中醒来,两片脸颊绯红。看到客厅里坐着我们几个,她好不吃惊,窘得脸更红。她样子拘谨生硬地坐到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撑着椅边,抿嘴微笑,一言不发。作为班长,我开口了,再一次说明我们的来意。她默默地听着,一对微微凹陷的漂亮的眼睛竟一直注视着我。这使我激动,言语就乱了。她听我说完,轻轻道了一句谢谢,目光才看向别处。
        她母亲又走过来,端出橘子和糖果,摆在茶几上。我的眼睛悄悄地追随着她。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但在脑后挽了起来,和一般女人不同。她是笑着的,但客气又委婉,神情中有一丝隐隐的落寞与淡然,话语一落,脸上的笑容也就收了。她没有像其他同学的母亲们那样,大声说笑着,将水果硬往我们手里塞,对我们上下打量,问长问短。屋子里的空气就有些僵。她于是拿起皮包,说要上班去了,让我们继续坐。临开门前,她经过门旁的穿衣镜时,对着镜子旁若无人地照了照,仔细地理了理头发。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也是没有笑的,神情中有一丝明显的漠然。门砰地一声被带上了,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由近及远。我将视线收回。

        我们几个在沙发上坐成一排,朱槿一人拘谨地坐在对面,很像一个被审问的对象。但是突然,有一种东西在我心里哗然松解,一切的忐忑和绷紧都离我而去,我大胆又从容地注视起她来,好像她是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女孩儿,和我没有丝毫牵连。她却将视线挪开,脸转向窗外,渐渐失神。她侧脸的轮廓,像极了她的母亲。那一瞬间,我一下子就明白,无论我对面坐着的朱槿看上去多么拘谨又腼腆,她和她的家人其实都是骄矜而冷傲的。这不怪她,她生为凤凰,迟早要飞走,从来就不曾属于我们。这一想法竟让我释然,但也让我倍觉伤感。我的头低下。然后我站了起来,与她告辞。当一行人重又骑上自行车,朝下一个同学家骑去时,洒满小城的冬阳暖暖地又照在身上,竟有一种舒服而慰贴的感觉。
        不过在朱槿离开小城和中国以后,我才明白我原来并没有真正释然,我用了几乎一、两年的时间,才将她的影子从我心头慢慢抹去。


        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乔其雅终于在群里出现了,她一露面,就带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叫Julia McRuimen的女人,回复她的邮件了,不过她的回复非常委婉,说,时间过去得太久了。她在国内的经历,已经是太遥远的往事,许多细节都想不起来了。容她再想想。不过,她十分感谢乔其雅的来信,请她先带自己问候中国的朋友们,无论他们是不是她当年的初中同学。
        乔其雅将那封英文原件贴在了群里,又翻译成了中文。末了她说:累死姐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你们自己和你们的朱美人联系吧!
        群里好一阵静默。这样的结果,应该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每个人的自尊心,大约都受到了一点或多或少的挫伤吧,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几分钟后,罗罗开口了:   切,还玩这个。郑均说: 人家答复得挺正常嘛,时间过去得的确太久了,是得想想。姚谦发送的却是两句古诗:“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 “嘿嘿,我喜欢这个,”他又加了一句话。
        朱槿的英文回复我反复读着。一字一句。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乔其雅发过来的照片上的那个精致美人,坐在弯区硅谷一间宽敞雅致的书房里,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这些字句。她的头发随意地轻挽在脑后,凌乱的碎发纷纷掉落下来,使她看去家常而优雅。时隔三十年之后,我终于读到了她的笔墨,但那个笑得精致的骄傲的美人,依然像当年一样飘渺、遥远,可望不可即。我忽然又想起十四岁那年,我在那条湖畔的小路上天天与她“偶遇”的多情与痴傻。我的脸红了。竟有种流泪的冲动。是的,朱槿是一种花的名字。其实当年我就知道,并始终记得。
        但我并不后悔。北京已经夜深了,旧金山却是阳光明媚的正午。我望着我公寓楼窗外那一大片繁华璀璨的夜景,想,我一直生活的这个地方,这个国度,和三十年前相比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不同。但旧金山依然是我渴望一游的地方。很快我就要去美国了,我会按原计划,在旧金山停留,那里,有多年未见的乔其雅,还有朱槿花,听说,湾区一年四季气候温和,朱槿在许多人家的庭院里随处可见,早开晚谢,无穷无尽。《诗经》早有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我知道这舜华,指的就是朱槿,它听上去始终无比迷人。


【作者简介】一楠,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全美注册会计师。“忆乡坊文学城”编辑。小说发表于国内文学期刊《江南》杂志,散文、随笔发表于北美《世界日报》和《侨报》等。


(发送“一男”二字可查看一楠的文章目录并阅读更多一楠的文章)




点击阅读更多一楠的作品:

一男:秦质平,秦质平!

一男:婚 后

一男:从旧居前走过所想到的

一男:靠近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