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梦碎，投笔从戎，却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战长沙》剧照  图源网络
爷爷是一位“好好”先生
文/潇湘棋客

“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回想家史，我很容易想起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经典唱段。我的家史，没有李玉和家悲壮，戏剧性倒是胜过一筹。

我的高祖爷爷自幼家贫未娶，而立之年有了点积蓄后开了一家米店为生。有一年街头来了邻县的两个小叫化，一个9岁一个7岁，大的被别人收为义子后，小的天天在高祖爷爷的米店门口逗留，后被高祖爷爷收为义子，成了我的太爷爷。

太爷爷长大成人娶了亲，太奶奶连生两胎都是女儿，眼见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太爷爷着急。1904年，邻村一异姓好友知太爷爷盼儿心切，就把未满周岁的第三个儿子送给他当了养子，成了我的爷爷，太爷爷则把未满月的次女送给好友当了童养媳。

爷爷七岁开蒙，被太爷爷送进私塾攻读四书五经，学的是传统文化，学成后自己做文章也是满篇之乎者也，期待以后恢复科举考个功名。

历史终究没有开倒车，爷爷的秀才梦终究破碎。到了1922年，趁一支国民革命军从老家路过，爷爷决定投笔从戎。因爷爷会写文章，毛笔字也写得极好，他被当团长的老乡留在团部当了录事（文书）。

爷爷从军后立即随部队从湖南老家前往山东整训，一路徒步行军，跋山涉水，爷爷经受不住这样的艰苦磨练，不久就病倒了。一病就是一年多，军医没办法治好。也不知是疾病本身的影响还是用药不当造成的后果，爷爷的听力也在病中完全丧失了，作为一名残疾军人退伍回家。

《战长沙》剧照  图源网络

人是回来了，生计成了问题。无田土无农具不懂农活，务不了农；没有资金没有经验，经不了商；思来想去，爷爷决定发挥自己的优势，当私塾先生，利用学到的书本知识去培养下一代，也以此养家糊口。于是爷爷在太爷爷的支持下开馆教学，从此一教就是三十年，桃李遍及本县邻县。

因为耳背，担心别人叫自己没听到而让对方觉得受到怠慢，所以不论何时何地，遇到亲戚或熟识的父老乡亲，爷爷总会抢先跟他们打招呼，问寒问暖。对方一开口，爷爷就忙不迭地说“好好好”。

爷爷有一副热心肠，很乐于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乡邻服务。每遇婚丧喜庆、买地卖地等需要文字发挥作用的时候，乡邻就会找上门来，叫着他的号求他——

“秉生先生，请帮我家儿子写个婚联。”

“秉生先生，帮我写份地契吧。”

“想请秉生先生为家父写篇祭文。”

“秉生先生，代我写封信吧。”

时间稍长，爷爷就知道乡邻上门何求，往往别人一进门他就先应承下来：“好好好，好好好，就写就写。”研墨挥毫，一挥而就，并谢绝报酬。

爷爷不只是这个时候习惯说“好好好”，空闲时左邻右舍找他闲聊，他生怕听错了话会错了意惹人不快，对方开口没说上两句，他都会赶紧说:“好好好，好好好……”久而久之，爷爷“好好先生”的名号就在乡里乡外传开了。

我小时候，父亲多次给我讲过爷爷因此而闹出的一件糗事。

有一回，爷爷见平常多人聚集的屋场上寥寥无几，感到奇怪，随口问道：“今日冇看见几甲（个）人影子，果西（这些）人都做吗去哒？”身边人突然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信手一指一两里开外的对面村子，说“肖家屋场有房子起火哒……”还没来得及扯“人都救火去了”的谎，爷爷就满脸堆笑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好好……”

因耳背担心误读对方而一味叫好，爷爷由此闹出的笑话当不止这一次。不过耳背归耳背，爷爷眼睛看得清，心里想得明。父亲小时候有一回路过牌桌，多瞄了几眼，爷爷知道后好好地训了父亲一顿：赌博是万恶之源，既影响家庭和睦，可能导致倾家荡产，还容易把人引入歧途，有的行窃诈骗，有的拦路抢劫，害人害己……从此父亲对牌赌唯恐避之不及。

《战长沙》剧照  图源网络

家事小事看得清好丑，国事大事爷爷更是毫不含糊。抗战期间，家乡新建一戏台，爷爷应约撰联。想到国破山河在，他悲愤难抑，奋笔写下“萱阁椿庭父母心，丁大敌当前，应勉儿女英雄，效木兰从军，班超投笔；洲头渚畔笙歌起，正四方多难，莫作等闲欣赏，仿文山御敌，武穆精忠”。楹联巧妙地把家乡地名嵌到上下联开头，且对仗工整，切时切事，号召力强，多年后仍为乡亲津津乐道。

爷爷不仅用文才和笔墨鼓舞抗日士气，还亲手把父亲送到了部队。1941年农历正月初四，刚满16周岁的父亲身背背包，手持破伞，按年前的预约赶往邻乡，向驻扎在那里的国军第二师步兵第五团团部报到。年逾花甲的太奶奶拄着拐杖立在家门口，目送自己最疼爱的长孙，爷爷奶奶更是满脸泪水地燃放着鞭炮，千叮咛万嘱咐地把父亲送到村口。

二十五年后，如果九泉之下的爷爷知道他当年没有细看部队番号就草率令儿子效班超投笔的举动让儿子备受屈辱，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好好好”来的。

当兵一年多后，父亲被保送到桂林军校受训，接受预备教育，半年后正式考黄埔军校。父亲晚年在回忆录中写道：“一个从未进过正规校园的孔孟子弟，诗词歌赋代替不了物理化学，什么定律，什么开方，连名词都不懂……张榜之日，我名落孙山。”父亲借机当了逃兵，回乡子承父业当了私塾先生，后又成婚。爷爷见到日思夜想的长子，见到长子成婚，想必又是“好好”了好一阵的。

1950年，土地改革轰轰烈烈地推开。“划成分三榜定案之后，接着就是没收地主财产，包括他们的房屋、田土、金银财物等等，这要开展面对面的生死大搏斗。开明地主见大势所趋，便主动交出了财产，得到了人民的宽恕，但大部分是思想顽抗，甚至进行各种破坏活动，结果是皮肉受苦，挨批挨斗，有的是被捆绑毒打后才肯交出自己的财物。

第二阶段结束后就是分田分屋分财产，名为分胜利果实。我家分三户计算，我和祖母及妻子、女儿为一户，用常弟为一户，父母亲及两弟一妹为一户。”太奶奶原有的一亩养老田没动，父母分到一亩半分水田、半边祠堂及不少衣物。父亲没有提到爷爷奶奶分了多少财物，想必也是不少的。不难想见，当爷爷看见这么多财物从天而降时，不知道会说出多少个“好”来。

《战长沙》剧照  图源网络

又过了一年，父亲考干被录用，告别爷爷奶奶，只身南下（母亲在女儿夭折后也到了父亲身边），到湘粤交界的一个小县为共和国征税，历时三十多年。对于父亲否极泰来吃上“国家粮”，爷爷肯定会连说“好好好”的。

随后的日子里，父母1952年生下大哥，父亲1953年当上副所长，1956年被派到省行政学院学习，当年还成为全县三个地区税务系统先进工作者之一……每当喜讯通过书信传回老家，爷爷都会为添了长孙、父亲受器重、工作取得成绩获荣誉而高兴，“好好”不止。

只是，好日子没有持续太长时间。1961年农历八月十一，“因断粮断炊”，未满花甲的爷爷“活活饿死在老家”。

不知道爷爷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不是还在重复那句伴随了他大半生的口头禅——好好好……

作者简介

潇湘棋客：60后，湘人，属虎，天蝎座，退休报人，一肚子“不合时宜”。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更多往期精粹

大家：黄永玉  巴金 王小波  齐邦媛  白先勇  钱锺书  史铁生  王安忆   余华天空之友：严锋  刘擎   余耕  菊子  小草  刺猬  风吹沙  杨逍  大嫚  愚石  绿风  青禾  小仙  三少爷  硅谷医生  河岸  二湘  更多

投稿点击此链接，记得公号加星标

好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