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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换根和宋引娣,她们的撕裂、沉沦和自我救赎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3-01-06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我们的八十年代》剧照  图源网络


李换根和宋引娣


文/远岫


在二湘空间看了欧阳的两篇文章,我想到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无数的李换根和宋引娣们。她们散落在芸芸众生之中,轻重不同的挣扎着、撕裂着,有的沉沦,有的麻木,有的自我救赎。欧阳袒露了自己的心理历程,这需要勇气,这正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留言中,有人指责她,有人劝她放下、接纳,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共情。愿所有的换根、改根、招娣、引娣们,能够被看见,能够抱团取暖;如果有来生,也希望指责她和认为可以轻易放下并接纳的人,能与换根和引娣们互换身份,体验下不同人生。

她叫李换根,她叫宋引娣。她属牛,她也属牛。她是60后,她是70后,她们相差一轮。

李换根和宋引娣,都是家中第三个女儿,父母想生儿子的迫切心情,从她们的名字里呼之欲出。

李换根的父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从东北过来支援三线建设的老干部;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换根八岁那年,弟弟李根宝出生,换根终于给父母换了根。

宋引娣的父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从晋中一家企业,跟人对调到这家三线大厂的,身份由干部降为工人,图的是离老家近,方便老婆孩子热炕头。引娣四岁那年,弟弟宋玉宝出生,她也给父母引来了儿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同为工厂子弟的李换根和宋引娣,在四分厂相遇。

宋引娣喜欢读书。可是两个姐姐因超龄没能办成农转非,仍在老家务农,家里就父亲一个挣工资的,经济不宽裕,父亲让她早早招工进厂上班。引娣招工考了前三名,分到最好的工种,成为检验员,被派到李换根的检验组实习。彼时,企业尚处于军转民初期,效益不错,职工待遇好,国营大厂的正式工,那是驻地群众艳羡的对象,引娣父母很满足。

李换根当时三十岁左右,和丈夫同在四分厂,一个做检验,一个做工段长。四分厂承担着厂里最重要的生产任务,难进,奖金高,两口的地位和收入不言而喻。他们的女儿四五岁,漂亮活泼。这是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我们的八十年代》剧照  图源网络

检验组相对清闲,每天上班,李换根和检验组的姐妹们,都会偷偷编织毛衣。十几个姐妹中,就属李换根手巧,她擅长编织各种花型和款式的毛衣,把一家三口打扮得很洋气。工厂很多人慕名而来,向她请教编制方法,关系好的会直接让她帮着织一件,她从不推脱,一年四季,手里总有织不完的毛活。

是的,换根是公认的温柔贤淑型女人,她对每个人都好。引娣在她这一组,受到了换根姐姐般的关心和照顾。换根时常从家里给引娣带些她精心制作、农村长大的引娣从未享用过的吃食,还给引娣织了一件特别漂亮的开衫毛衣,让引娣足足美了好几个秋冬。没多久,引娣对换根的称呼,就由师傅变成了姐。

李根宝当时二十来岁,在工厂当电工。小晚瓜加上独子,让他备受宠爱,公子哥儿一样长大。作为技术工种,电工相比炼钢轧钢锻造炉前这些工种,在厂里的层次地位要高一大截儿。李根宝整天屁股后面挂着工具包,仰着白净的脸看人,神气得很。正是谈恋爱的年纪,他找女朋友就俩字:漂亮。宋引娣这样农村出来的土妞根本不在他的视线之内。

四分厂有个白白胖胖的女文书,就是干些送报纸通知会议之类的杂活,但工作环境与机器轰鸣粉尘飞扬的车间比,自然好得多,也算坐办公室的,这让她很有优越感,浑身上下洋溢着富贵逼人的气息。

有一天,她亲切地叫住引娣,那眼神像关爱革命小鬼的首长:小宋,来我这儿,给你说点事。然后她带引娣进入小办公楼的一间会议室,指着长凳上那个黑壮的男青年说:这是小骆,我们车间炉前工,你俩聊聊。

小骆是个老实青年,和引娣很尴尬地聊了两三句,便进行不下去了。第二天白胖文书又叫住宋引娣:小骆很喜欢你,你觉得他怎么样呢?引娣含羞低语:不合适啊……文书语重心长地开导她:你看咱们厂,是这么个情况,城里过来的呢,找上海北京的,是高攀;像你们农转非过来的呢,找城里来的,算高攀;小骆家呢,就是城里过来的,你再仔细想想,想想啊,不要错主意,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引娣心里极不舒服,她觉得这女人势利得很。她无法作答,只好沉默不语。从此文书见了宋引娣就翻白眼。

李根宝也对宋引娣进行过评价。他对他三姐换根说,小宋太土了,不行。李换根就放弃了让引娣做弟媳妇儿的念头。

《我们的八十年代》剧照  图源网络

那年,同样小晚瓜加独子,备受宠爱,公子哥儿一样长大的宋玉宝十五六岁,刚刚以倒数前三的成绩勉强读完初中,每天在街巷间晃荡,巴巴地等着引娣每月发75块钱工资,给他买好吃的。

引娣家在工厂分有房子,那是一座老单身宿舍改造的家属楼。引娣母亲住不惯楼房,一直待在老家不肯来。宋玉宝跟着引娣和父亲,在厂里等工作机会。逢年过节,他们都回老家去,引娣得留下看门,因为屋里有台18寸的北京牌电视机,怕被人偷走。就是在那个阶段,引娣迷上了看小说,学会了独处。

工作几年后,引娣积攒了一点钱,坚持要出去读书。当年没让她好好上学,父母毕竟心虚,也就接受了。她辞了工,在家做完饭,便开始复习功课,桌上堆满学习资料。宋玉宝在父亲托了各种关系后,也终于成为三分厂的炼钢工。娇生惯养的宋玉宝,每天上班在炼钢炉前挥汗如雨,心里各种不爽;回家摔摔打打埋怨父母没本事,不能给他找个舒服工作,就成了每日功课。房子狭小,毫无隐私可言,宋引娣和她的书无法躲藏,宋玉宝看见就烦。他喋喋不休地讥讽宋引娣:这是要考清华啊,不得了了,我们家要出大人物了!时而又恶狠狠地瞪着她来一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真拿自己当盘菜了……父亲对他的恶毒置若罔闻,引娣回老家时讲给母亲听,母亲亦无动于衷。如此,争吵打闹在所难免,但引娣从来不是宋玉宝的对手。

那天,午饭时刻,在昏暗逼仄的小客厅,宋玉宝吃着宋引娣做的饭,热饭堵不住他的臭嘴,他又开始极尽刻薄之能事。引娣头昏脑胀,缓缓走进厨房,拎过来菜刀。宋玉宝冷笑着说:来来,砍啊,瞧你那傻X样儿!引娣血往上涌,大脑一片空白,照着他的头就砍了下去。宋玉宝“啊”的一声呆若木鸡,一股鲜血顺着他俊俏的脸蛋流到了脖子上。

引娣扔了菜刀夺路而逃,带着恐惧,更多的是愤恨。还好那一刀没有砍死宋玉宝。二十天后,母亲在同学的宿舍找到她,破天荒没有大骂而是哭哭啼啼与她共情——其时,宋玉宝辱骂父母早已是家常便饭。引娣冷冷地看着母亲,对她的眼泪充满鄙视。

宋引娣并不知道,在她水深火热的这个时间段,李换根比她更惨。

李换根离婚了。离婚的过程惊心动魄。事情的起因是,她丈夫——那个工段长,跟一个女天车工好上了。这并不稀奇,那时的工厂车间,有好些个更衣室值班室小浴室,工人们大都三班四班倒,漫漫长夜,每个角落随时都可能发生各种组合的风流韵事。女天车工也有丈夫,也在同一个分厂工作,但比较木讷,任老婆的风流韵事满天飞,他自岿然不动。

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夫妻一方出轨,另一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李换根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整个分厂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她没忍住,在家质问工段长,工段长不但抵赖,还骂她没事找事。她上班的时候找到女天车工质问,天车工倒是很爽快,立刻对她破口大骂,说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应该怪你自己不行,整天跟个软面条似的不招人喜欢,你男人跟我好,是因为我比你有魅力!李换根气得要吐血,骂了句不要脸!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女天车工很有曹操的气概,挨了骂不依不饶,满车间追着李换根打。

正在上班的工段长赶到现场,为了表达对天车工的忠心,他照着李换根的脸,狠狠地扇了一耳光。扇完似乎还不解恨,又加上了一脚。我相信当时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时间在那个瞬间一定有短暂的凝固。

《我们的八十年代》剧照  图源网络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接下来,一言不合工段长便开打。折腾了一个多月,伤痕累累、心如死灰的换根,终于想通办了离婚手续。换根人好,群众基础扎实,工段长和天车工这对恶人在四分厂成了过街老鼠,于是双双辞职,带着爱情勇闯天涯去了,从此再无影踪。女儿自然是李换根抚养。  

宋引娣再见李换根,离做师徒时,已是六七年过去了。宋引娣早已离开工厂,读了书,换了工作,再没跟家人同住。她见到李换根时简直吓了一大跳:昔日温柔娴静的李换根,脸上布满皱纹和斑点,瘦成皮包骨头。她们互诉衷肠,引娣这才知道,李换根这些年带着女儿,跟父母和李根宝一起住;父亲早已退休,母亲身体不好,李根宝好吃懒做,一家老小全指望她伺候。女儿在县城上中学,她每周骑摩托车接送,有一次送完女儿回去的时候,路上摔了一下,把胳膊摔伤了,一家老小都指望她,她不敢娇气,没去检查,心想疼几天就好了呢。岂料几个月了还是疼,去医院拍片,原来当时就骨折了,骨头几个月已经长歪。不得已,叫来远嫁贵州的大姐照顾家;由二姐陪床,她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重新接骨,花钱受罪,一言难尽。

再次相逢,李换根和宋引娣便再也没有断过联系。她们虽见面极少,但不时会通个电话,相互问个好。

2017年春节后,宋引娣的父亲病重住到医院的ICU,ICU对面屋里放了一些简易床,供陪床的家属使用。在里面,宋引娣意外碰到了李换根。换根九十多岁的老父亲,靠氧气维持着,已经在ICU住了一个多月。

多年来,李换根几乎是独自经历了女儿高考、读大学、找工作、结婚等一系列大事,所有开销仅凭她微薄的工资,她用着最廉价的化妆品,买最廉价的衣服穿。期间经人介绍,她也接触过几个男人,也想再成个家,有个依靠,但各种因素导致不能如愿。

李换根的二姐离婚再婚,有一大家子要照顾,抽不出身来;大姐专程从贵州过来照顾住院的老父亲,姐夫在家没人做饭,也跟了过来;八十多岁的老娘不愿意离开老伴,也跟在医院住着。几个人的一日三餐,都落到了李换根身上,由她做好了送去医院。

《我们的八十年代》剧照  图源网络

这时候的李根宝,已年近半百,在一家公司做保安。当年终于找了个漂亮媳妇的他,经历了短婚未育、辞职做生意等一系列折腾,整个人早就蔫了。老爹老娘都在医院,他也每天过来蹭吃,还不忘把脏衣服拿过来让姐姐们清洗,医院不方便晾晒,自然还是被换根拿回去洗濯。李换根无怨无悔,疲惫不堪。

换根父亲是离休干部,医疗费用全部由单位报销,ICU各项费用不菲,每隔十几天就得去报一次,跑腿的自然还是李换根。工厂这些年不太景气,每次去报销都要看人脸色。换根父亲早已不能说话,但求生欲望极其强烈,每天下午探视时间,他都用发抖的手在纸上写“不想死”“我想活”。换根姐姐喝着妹妹炖的排骨汤说:还有一口气呀,总不能把氧气拔了吧,住着呗。

宋引娣的父亲在ICU住了十几天,医生便放弃治疗,让出院回家了。三个月后,李换根的父亲终于在ICU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多年来,宋引娣和宋玉宝形同陌路;仅有的几次见面,是在父母的病床前,或者灵前。他们之间没有交流。宋玉宝时刻提防着他的姐姐们,怕她们觊觎父母的财产,早早就把父母名下房产过户到他的名下,对父亲的退休金更是严防死守。但他同时认为,侍奉年迈的父母,是女儿们的责任和“权力”。

先是母亲,咽气前交代她的娘家人,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怎样对我我不计较,我死后你们也不要为难他。后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告诉引娣和姐姐,你们不要再来了,这是玉宝的家,他不欢迎你们。那年清明过后,槐花飘香,宋引娣在养老院闻到父亲裤裆里散发出的恶臭时,她并不知道,父亲已经患上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然后就是ICU,然后就是死去。那个初夏,既让宋引娣感到轻松,又令她沉重悲哀。但命运如此,一个名叫宋引娣、对家庭关系厌恶恐惧的独身女人,又能如何。

李换根和李根宝,则一直像母子。大姐离得远,二姐一大家子兼身体欠佳,父亲去世后,照顾母亲和李根宝的责任,毫无悬念地由李换根承担起来。没有了老伴,母亲日渐萎靡,几个月后也追随老伴而去。而换根父母的遗产,李根宝则毫不客气地纳入囊中,想不起来给李换根分毫。

八月的一天下午,宋引娣见到愈发瘦小的李焕根。她说,你脸色不大好。换根说,根宝的安置房下来了,我上午骑电动车带他去办手续了,忙到现在还没顾上吃饭。引娣苦笑,那么大人了,你让他自己去就好了。我怕他丢三落四办不好。换根说。

宋引娣暗自叹了口气,没再像以前一样,说姐你也是上六十的人了放手吧。她清楚地知道,说了也无用,这也是李换根的宿命。




作者简介远岫:70后,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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