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是沧桑》剧照 图源网络
历史的错会铸成一世遗憾
文/乙丁父亲一生命运多舛,以致垂垂老去带走一腔难言的遗憾和永远的痛,令我们今天越来越感到愧对父亲愧对亲情。而这一段遗憾皆因历史的错会铸成。此事应当是发生在六十多年前的1946年。那时抗战刚刚胜利,国共两党达成战后和平建国协议,国内进入短暂的歇战期,父亲所在的国军实施了裁军,一大批军官被裁退下来。但蒋介石留了一手,把他自认为嫡系骨干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留了下来,统一收留在后方一留守临时单位,这批军官当时驻扎在湖北老河口市。父亲便是其中的一员。那时,父亲三十三四岁人,知识分子出身,儒雅温良,待人真诚人缘好。经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一位女子。该女子亦是位知识女性,其丈夫原本也是个国军军官,几年前在一次与日军的作战中失踪了,该女子一直等到抗战胜利,丈夫还是杳无音讯,她和其丈夫的战友们全都认为人已早死了。就在这思念了无着落和生活陷于困窘的寂寥中,她结识了我的父亲,得到我父亲的同情和帮助。在朋友们的撮合之下,他们走到了一块儿,大概共同生活了半年多。这在后来父亲关于此事的非常有限的言语中,我们得知该女子聪明贤惠,知书达理。但父亲当时也很矛盾,他自觉内疚于家乡的妻儿,因为当时我的母亲带着我哥哥远在千里之遥的湖南乡下老家。在该女子已有身孕之后,父亲不得不写一封信回家给他的一位堂兄,告知有这么一回事。父亲的这位堂兄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且也不赞成父亲纳妾,便将此事告知了我母亲,支持我母亲前往湖北老河口阻挠。
我母亲原本一贯通情达理,但于此事之上,她却万万不能容许了,情急之下,带上时年不足十岁的我哥哥立马赶到湖北老河口,大吵大闹。据哥哥后来回忆说,那女子跪在我母亲面前苦苦哀求不要赶走她,她情愿做小,尊母亲为大。但母亲硬是不答应,还以死与我父亲抗争,最终还是把那女子赶走了。幸好没过多久,那女子的丈夫奇迹般地生还了,原来他是在战斗中被日军俘虏了过去,直到抗战胜利了才辗转回来。当他得知妻子的这段遭遇后,不但没有埋怨妻子和我的父亲,反而十分感激我父亲收留了他的妻子,没让他妻子流落街头受苦。之后这人便退役了,夫妻定居于湖南衡阳城里。大概是到了1947年,那女子生下了一个男孩,这男孩自然是我父亲的骨肉。孩子满百日时,那夫妻俩还欢欢喜喜地在衡阳办了喜筵,专门请了我父亲和一些朋友做客。我父亲去了,据说还给孩子办了几身好衣服和饰物。再过几年全国便解放了。因为父亲在内战期间保护了和营救了一大批解放军战俘,解放后,人民政府认定他对革命有功,吸收了他参与了新政权建设,他先从政,再自请从教,又再加码“右派”和“反革命”判刑劳改,全家遭受了家破人亡的反复摧残,当二十二年后父亲获得平反时,老人家已是年近七十了。垂垂老矣的父亲,似乎已对世事无欲无念,只求淡定,极少提及往事。对于父亲几十年前那段湖北老河口的往事,我自小就从老两口偶尔的拌嘴中有所耳闻,亦听亲友间或蛛丝马迹地提及过,但在那苦难深重无暇他顾的年代里,我自是没心情去探究。就是后来好起来了,工作之余不是全没时间的情况下,我也囿于偏见的世俗观念,自认为不好问个明白。但我一直知晓,这世上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存在,我们应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这是我们这个家的一个大悬念。父亲实际是个极重亲情的人,从他余生的那些岁月里关切我们以及我和哥哥的儿女即他的孙儿女们的目光中,足能让我深深地感受到慈父的牵挂时刻在伴随着我们长大和老成。父亲很不幸,遭受极左摧残长达二十二年之后虽然平反了,然而他只过了六年没有政治迫压终于可以舒口气的日子,而且六年里的最后三年又脑中风偏瘫了,最后的三年中是拄着拐杖艰难地度过的。父亲七十四岁上辞世,我们都没有好好服侍他老人家,没尽到孝道,以致到了我们也迟迟进入老年开始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人生至理的今天而悔恨不及!而更让我追悔不及的是父亲辞世的那年里的有一天,我周末从单位回到家,父亲在他卧室叫我,我赶忙跑过去。他躺在病榻上,叹了一口气,招呼我坐下,我的直觉让我感觉到他今天瞧我的目光很有些异样。他开口对我说:“我想跟你说件事……”可就在这时,母亲进来了,父亲的话立即中断。我一再追问:“爹爹,什么事你就说啰。”但父亲就是不肯再说了,只给了我两个字:“算了。”便一直把头侧向床里边去了。当初我亦不是很在意,父亲逝世后,我的堂兄有次对我说:“三伯伯除了你兄弟俩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儿子,那孩子的名字还是三伯伯在孩子满百日的喜筵上,孩子的母亲央他取下的。解放初年,孩子那一家人还在衡阳住。”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堂兄说是我父亲生前对他说的。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想到,或许父亲辞世那年里对我欲言又止的话语就是想要告诉我这事的,只因为母亲的突然出现而缄口了。由此我更想到,表面上已对世事无欲无念的父亲或许一生都在牵念着他的那另一个儿子,让他耿耿于怀却又难于向我们启齿,以致带上一世的心痛一世的遗恨离开了人世。这让我非常痛心,非常追悔莫及!我将这事告诉在衡阳工作的哥哥,哥哥自然比我知晓更多,甚至连那孩子当初的名字都还记得。照算来,这个时候我们的这个兄弟应当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哥哥立马通过公安遍查了衡阳市所有的同姓同名者户籍档案,据说该姓名竟然有上百人,但一一查对后,没一人可与对号入座。于是我们想,很可能是孩子长大后已不再叫我父亲为他取的名字了,也或许由于极左年代的原因,他的那个其实是养父的父亲也曾经是个国民党军官,自然解放后成了专政对象,一家人早已妻离子散,不在了衡阳而下了地狱生死难料。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个母亲后来隐瞒了孩子的身世,因为以当世鄙俗看,那段往事毕竟不是件值得乐道的事,孩子即使长大存活于世,他也绝对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渐渐五十多岁了,想来我们的这个兄弟如今也是六十出头的人,我们却无缘相见团聚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我愈加非常痛心,非常追悔莫及!我们很想找到他,告诉他,父亲一生都在牵念着他,老人家是带着这一腔心痛一腔遗恨离开人世的。如果他不愿意,我们就绝不会强求他认祖归宗。他的生母,他的养父将他养育成人,他理当好好报他们的恩。父亲自然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但这不是父亲的错(同样也不是我母亲的错),是历史的错会,是天意。父亲一生善良,是一个极其负责的父亲,这点我们全家都可以作证。倘若能够找到他,我们只想带他去给可怜的父亲上一次坟,在父亲的坟前告慰父亲:他的另一个儿子找到了!附:此乃本人早年间写下的一文,但写下后便一直未曾广而告之发表过,自然有我的顾虑。然而,至今我已越来越垂垂老矣,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牵梦萦,令我下决心公开发表之。作者简介乙丁,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其散文、诗歌、小说、杂文等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广播电台和互联网,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走过炼狱》、长篇小说《叶落知何去》、《漱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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