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语文教学是固化和定向思维，但文学是自由和开放的 | 二湘空间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胡少卿文学课 Author 胡少卿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文学比语文课广大
文/胡少卿
我刚进入大学教书的时候，教过一门“大学语文”课。我发现，上课的同学大部分对课程不感兴趣，只是希望修完必修的学分。我不能理解，文学这样一种使人快乐的事物，为什么会被嫌弃？一方面，我对自己的授课方法、授课内容进行了严厉的反省，另一方面，我发现学生对“大学语文”课的设置本身即存在抵触心理。应试教育可能已经败坏了他们对文学的胃口。这些学生都是大一新生，刚刚从高考的战场上下来，刚刚被应试语文教育折磨过，当他们发现大学里仍然有一种叫“大学语文”的课程且必修时，他们估计是带着怎么也逃不出“语文”手掌心的绝望心情来到课堂的。
我也记得自己当年上语文课的感受，尽管我喜欢文学，但不太喜欢语文课，我的语文成绩也不突出。2015年我辅导自己的小外甥做暑假作业，他读小学四年级，我发现那些语文题的答案设计竟然跟三十年前一样僵硬陈旧。里面有一道题是“把字句改被字句”：
太阳把光辉洒在草地上。
我想到的答案是：草地被太阳洒上了光辉。但标准答案是：光辉被太阳洒在草地上。这是遵循一种标准做法得出的答案：把字句改被字句的方法是把“把”字后面的那个名词放到“被”字的前面。但这个句子表达的意思是别扭的，因为光辉和太阳本是一体的，就好比手臂和人是一体的。我们会说“我的手臂被我抬起来了”吗？可能手臂不听使唤的时候会这么说，在先锋派作家的作品里会这么说，用于精准表达一种麻木感，但通常情况下不会这么说。语言的运用要避免机械地套用语法规则，至少这道题应该允许两个答案同时存在。
有一道题是填空题：平静的湖面像_____。小外甥回答的是：一片树叶。但这是错误的，标准答案是：一面镜子。其实我觉得像树叶也合情合理，而且更新奇，因为湖面的波纹和树叶上的叶脉还真有相似之处。
有一道阅读题，阅读材料的标题叫《老牛》，内容如下：
老牛
可爱的故乡的许多景物，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特别是我家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更使我不能忘怀。
它以牛特有的耐性与沉静，许多年来，没有一点怨言，后来它老了，衰弱了。我父亲看着它从一只小小的牛犊长到壮大，长到老弱，知道它一生辛苦，就不再把工作交给它了，让它安逸地度过它的余年。
老牛过了一段安逸的生活以后，突然病倒了。它一天比一天瘦弱。一天，它好像比以前精神一些，走出门去。老牛走到河边喝了些水，站了一会儿，它破例不往回走，却走到了近旁的田里。它站在麦田边，静静地看着，像望着熟人似的。忽然，它站不稳了，全身摇晃，呻吟了一声，就倒在地上。
那曾经出过力的老牛，那不说话的朋友，就那么死了。我们在田边，在它从前工作过并且休息过的田边，埋葬了它。
而今，我每次回家乡去，总不忘去看看老牛的坟。
在这篇阅读材料的后面，有一道填空题：
文章用（ ）、（ ）、（ ）等词语赞美老牛的精神，实际上是赞美（ ）。
前面三个括号需要填的，就是正文中出现的一组对牛的夸赞之辞：耐性，沉静，没有一点怨言。严格来讲，“没有一点怨言”是短语，不是词语。最后一个括号，熟悉答题套路的人，可能也能熟练地填出答案：像老牛一样勤劳的人们。只是这个题目的设计透露出的意识大有问题，还停留在“杨朔式”散文托物喻人的套路之中。为什么不能纯粹赞美老牛？非得赞美老牛是为了赞美像老牛一样勤恳的劳动者？这是一种对牛本身的忽视和不尊重。
我让小外甥把材料读了一遍，让他问坐在一旁的外婆：村子里的牛死了，都埋了吗？外婆笑了：哪有埋的，不是卖了就是吃了。我问小外甥：你会怎么做？他说：我傻啊，我要把它卖掉，因为它是我花钱买来的。这样一来，问题又出来了：小外甥根本不相信他读到的材料，材料里讲的故事没有成功地制造出一种真实感来。这样的材料甚至会让小孩子从小就形成一种观念：书上写的东西都是不用当真的，现实中另有一套行事的准则。
我把这篇材料拿到大学课堂上跟同学一起分析讨论，让他们构思在老牛老病的情况下，该怎样设计这个故事。有同学说应该写出大人和小孩之间的矛盾，大人坚持要卖，小孩不同意，哭闹啊、绝食啊，都没用，父亲还是趁着黎明小孩熟睡的时候把牛牵出去卖了。
有同学说，可以设计一个情节，父亲临出门时，爷爷奶奶叮嘱他：把牛卖远点，别祸害我们乡亲。这是针对牛生病而言，体现了一种古老的乡土观念：附近的乡亲才跟我有关，不认识的人不需要在意。有同学则提供了一种后现代主义思路：全村人都来吃牛，老乡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饮酒狂欢，像某种原始的仪式，连小孩也来分一杯羹，大家吃得嘴唇鲜红，像涂了胶一样泛着亮光。我提出一个构思，说这个小孩抗争之后，没有为牛争取到被埋掉的待遇，只好把自己以前放牛时常牵的一根绳子偷偷地埋起来，当作对牛的纪念。
这时班上有个女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我放过羊，你这种设计有点矫情，我家卖羊，我心里难过，但我不会干埋绳子这类事。这位同学的话让我反思，我的构思是否过于文人气和想当然，而丧失了劳动者的朴素。
通过这样的拆解、讨论，一篇看起来很死板的材料被打开了。大家由此明白，文学是比语文课大得多的东西。文学是自由、开放的，反对固化和定向思维，不能让孩子一看到鸽子就想到和平，一看到乌云就想到坏形势。语文课让孩子阅读什么样的材料至关重要，同时，在应试教育的框架下，带有主观性的语文题应设计得更灵活，答案应考虑多种可能性。
文学不意味着曲里拐弯的考题设计、束之高阁的经典、佶屈聱牙的研究、吹嘘炫耀的资本，文学是我们的感受，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喜怒哀乐在语言中留下的长长的拖痕。一个人未来从事的工作可能离文学领域比较远，但却很有必要修习文学，阅读文学作品。这是为什么？因为文学是一种非常基本的能力，像空气和水一样无所不在，是一个人跟世界相处的方式。
文学是一个人去记录、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感受。曹雪芹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文学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我设置了一个课前环节，叫“听来的故事”。每次课前5分钟，由同学分享一个从生活中听来或看到的故事。我告诉同学，你发现没有，你到北京来上学后，你的父母常常比你更熟悉北京的天气，他们在默默关心你，想象你的生活，这就是文学。一个人来到世界，父母会给我们取名字，总是要取好名字，雨婷啊，浩辰啊，子轩啊，甚至现在流行取“快乐”、“吉祥”、“幸福”、“自由”这样的名字。名字里包含了父母对我们一生的想象和期许，可以说，名字就是人生中的第一桩文学事件。
文学是一种观察的眼光，是对细微之物的体察。伊朗导演阿巴斯有一首短诗：
秋日午后
无花果树叶
轻轻落下
停在
自己的影子上
（李宏宇译）
这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场景，因为太常见而被忽略了。很少有人关心一片树叶会落到哪里。阿巴斯关注到了，就成为一首诗。一片树叶能落到哪里？它只能落到自己的影子上，停泊在自己的影子上，它不可能跟自己的影子分离。这样既写出了一个明朗的秋日，也蕴含了丰富的寓意。比如，我常常由此想到，我们的一生，可能都是为了跟自己制造的某种幻象合二为一。
文学是精神的磨刀石，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当你徘徊、迷茫，不知从何入手的时候，不妨读一读布莱希特的诗：
座右铭
要是风起了
我会扬帆
要是没有帆
我会用帆布和木条做一个
（黄灿然 译）
要行动，不要等待。不管有没有风，都要做好扬帆的准备。如果没有帆，就要抓紧做一个。风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我们可以决定自己是否有帆。这样，当海浪在你面前铺开的时候，你才能拥抱广阔的世界。文学让人凛冽而清醒。
文学会唤起我们内心的柔情。当我们被文学所感动的时候，许多生活中值得珍视的情感、事物，会再一次来到我们的注意力中心。我跟同学分享过格非小说《望春风》里的一个细节。那是饥荒年代，人们常常饿得睡不着觉，甚至吃土充饥。一天晚上，父亲从水库工地回来，给儿子带回一碗白米饭，饭上面的菜里还有两块肉，这是他在工地劳作一天的伙食。他看着儿子吃饭，喉结耸动，因为他也一天没有吃饭。儿子注意到了，吃了几口就说自己吃饱了，把碗推给父亲，自己又回到小阁楼里睡觉。从小阁楼的窗口，他看见煤油灯下吃饭的父亲，肩头在剧烈抖动。父亲哭了，原来，他发现了儿子埋在碗底的两块肉。这是物质匮乏时代的相濡以沫，在物质丰盛的时代，剧情可能不会这样上演，但亲情的纯度会一如既往，只是上面可能蒙上了遗忘的灰尘，文学帮助我们再一次擦拭、唤醒。
文学是快乐的，能让人短暂地逃离。记得有一年我们几个老师和同学一起搞“惠忠庵读诗夜”，点着蜡烛读诗，后来有同学开始演唱诗歌，后来我们坐在黑暗中，一起唱起歌来，唱了一首又一首，不愿离开。活动结束，电灯点亮，大家好像刚从一场梦中回来，一个个神色怃然。
我一个做文学编辑的同学抱怨说，现在文学书的销量很不乐观，那些带货主播都不愿意介绍文学书，因为没什么干货、硬货好拿出来讲。可是，文学起作用的就是那湿润、柔软的部分啊，人们怎么少得了文学呢？许多同学在毕业时告诉我：老师，谢谢你让我重新拾起了文学，让我在低落时还有一个藏身之所。是的，文学是我们抵抗这荒寒世界的甲胄。爱文学吧，它回报给你的，远比你想象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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