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冬天的巫祝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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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
冬天的巫祝
文/野夫
“如果这个地方尚不能因你而得名的话，那么，它有权拒绝把你埋葬！”
现在看来，这近乎恐吓的话，在当初——我十来岁的心灵中，却成了一种强加的使命。若干年来，我逐渐淡化了对陈叔的回忆，他的名字落叶般消散于岁月之缝隙。只是在偶然的时刻，比如此际，对生死的冥想勾起对归宿之土的关心时，才会猛然惊觉他半个世纪前的这句咒语。
陈叔的存在始终如一种民间音乐，消隐于一个时代的舞台背后，在不经意的时刻滑出一段乐音。这种联想来自于他最初出现的方式——我经过1972年冬天石坝煤矿的某个窗户时，讶然驻足于那片狭窄的灯光下。那一瞬间，雪落无声，整个矿山黑白分明，我进入了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却懵懂无知。实际上，迄今为止我依然不明白那首莫名的二胡曲，是何以牵扯住我饥饿的脚步的。
他是一个民间巫师的儿子，他的父亲是那个时代被严禁的“端公”。推开门之前，他似乎就已预知了我已被其神秘的“音符”所定身于窗边。他仿佛一个设罗捕鸟的猎者，把我从及踝积雪中融化出来。他看见一个在黑暗中窃听他胡琴的孩子，然后将我推进那间小屋，平静如偶然俯拾檐下坠落的一截冰柱。
大巴山的端公 图源网络
这是矿山简陋医务室所设的病房，陈放着六个已无需继续治疗的病员。他们都像是相继从地底深处的煤层里挖掘出来的残骸，保留了呼吸而无可挽回地失去了部分器官，比如眼睛、手脚以及其它一些可有可无的零件。他们像一堆废弃的机器被集中在这里由煤矿 “赡养”，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因而无所事事。由于肢体的减少，所以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和智慧用在剩下的一些肢体上，而使这一部分肢体显得灵敏过人。所以他们都在短时间内娴熟了某种民间管弦，这是我在以后的常相往来中知道的道理。
陈叔本名似乎叫陈佐穆，现在我的家乡还能记得他名字的人，大抵不会超过十个。他不能划分在这一类残疾人中，尽管他有一只腿增加了与地面的距离，而显得人生之路更为坎坷。根本的区别在于他的绝顶聪明，与某次排哑炮爆炸无关。他似乎与生俱来地继承了一个山地民族的巫师——他父亲的神秘智慧。这使得他不仅在生活中毫无残障感，而且在很多方面远远胜过正常人。那个夜晚，在简单的几句对话之后，他决定暂时接替我那被押走的父亲，向我传授知识。也就是说，我最早获得的关于中国的神话传奇和历史演义，基本来自于这个病房。
陈叔会拉二胡，会讲故事，还很会下象棋。他是矿上唯一可以下盲棋的人，轻松可以击败任何对手。若干年后我读阿城的小说《棋王》时，第一个联想就是他，我知道这个草根世界中，确有这样一些高人。他和那几个伤残的病友明显不同的是，他始终穿戴整洁，抱着一些古书在独自阅读。他从不和那些低俗的工人开色情的玩笑，却喜欢和我这个小孩说话。
在那一年，我们家实际陷入一种分崩离析之状。外婆和大姐在遥远的水乡务农。父亲在矿山被管制，母亲带着我和二姐，在汪营小镇相依为命。因为不堪屈辱，父亲的某些同僚选择了死亡——其时叫“自绝于党和人民”。细致的母亲担心父亲步人后尘，把我派到了矿山。在我成人之后，才从母亲的闲话中了解她当初的这一良苦用心。她希望由于我的存在，使父亲时刻意识到责任和希望。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动过危险念头，总之，他被人用皮鞭抽得在地下打滚后，仍然沉默地和我用一只煤油炉煮面条度日。
图源网络
父亲白天被赶进矿井掘煤，我则像一个游手好闲的浪子在矿山晃荡。在工人阶级中粗野地成长，学会了骂脏话干坏事，怀着最初的仇恨表现得毫无教养。就在这时，认识了陈叔，他在我生命中习性养成的关键时期进入我的视野，使我开始热爱读书和故事。这是孤独少年生活中的一个奇迹，也许是对民间音乐的天然喜爱，使我选择了向他亲近。
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别于人，蓄着那个时代鲜见的分头长发，清矍有神。其显见的才华不仅表现在对民乐的娴熟上，在那座矿山，他最拿手的好戏是同时和几个对手下棋并轻松获胜。他对我一见如故，怀着一种奇妙的心理，欢迎我常去他的病房作客。起初我只是听他拉琴讲故事，以及回答一些常规问话。渐渐地我渴望与之交谈，礼貌地向他求教，我们像真正的忘年之交一样愉快地相处着。
是的，那时我才十岁左右，读四年级，但确实已开始用夹生的文言，写一种类似古风的五言七言诗。由于表达的都是这个家庭的阴影，所带给童心的忧郁和一些愤懑，使诗在其情调和语言上，都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早熟。陈叔在读罢我的这些诗后格外惊异，他神秘地盯着我良久不语，最后说“你千万不要给别人看到！”最后这本诗集却被母亲发现了，惊恐之下，她将之投入了火炉，这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难以原谅她的打压。
据其他工人说，陈叔的父亲是他故乡极有声名的一个“端公”，一种民间巫教神职人员。在以往的岁月里，这种老端公凭借他的法术，约略拯救了一些百姓的疾苦；然而从1950年代开始，他便难以自救了。他自知他所继承的这些古老法宝，和他自己一样在新社会命数已定，在劫难逃，所以他选择了让儿子走读书升学的道路。
陈叔在顺利地读完高中后，文革爆发，高考取缔，他成了一个回乡青年埋没在泥土中；他开始向他父亲学习那些秘不外传的技艺。他父亲认为城市人可以淘汰这门知识，但作为一个农民，在与自然的交往中还不能缺少这些祖传的法术，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作为一种手艺，或者是一种生存技巧，他只能偷偷地传授给这个他原本不准备继续托衣钵的儿子。陈叔是老三届的优等生，科学知识和这种古老智慧的结合，他开始用来参悟历史、自然和命运，这使他独有心得。后来煤矿招工，他选择了成为一名工人，然而却为此失去了一只健康的腿。
工人对他一定程度地心存敬畏，实际上，他从来不爱表现自己的才艺，以及那些神秘的法术。只有一次，某病友在无意中切破了指头而流血时，他用一种咒语就使之立即止血了。这在今天也许是一些气功师都能做到的事，但当时这却视为难以理解的魔力。他本人并不相信这是气功之类，他认为语言本身具有某种力量，经过一些组合后可以成为一种密码，凭此就能够打开一些未知的门。这些话对当时的我来说如听天书，茫然难解。
上个世纪民间的“端公作法” 图源网络
他告诉我历史本身存在一些规律，总在不断地重复。他说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比如你们家的这些霉运，其实都是历史的因果决定的，都可以在历朝历代找到影子。你小小年纪感到的委屈，放在几亿人遭受的共同风浪中，简直微不足道。你看这矿上，有人要整你的父亲，有人又要保护你父亲。同样一个人，他带给人的善恶感受却是不同的，因此报应也是完全两样的。这些似懂非懂的话使我肃然起敬，他把我引入了最初的命运思索中。
孙膑和庞涓的故事，是他第一次让我知道关于道义和谋略的哲理。鬼谷子是他们阴阳家的老祖，他说起来十分顶敬。在我长大之后回忆他那时的一些谈吐，才意识到他也像是民间兵家的遗孑。他喜欢讲六韬三略，用正出奇和排兵布阵的典故，说起韩信张良之类先烈，座中的煤火都要爆出蓝焰。自古中国草野，都有一脉私传兵学的人物。这些人在盛世，或者埋名江湖，借着医卜两道乞食。遭逢乱世，往往就能揭竿而起，啸聚一代俊杰豪士，成就一番出将封侯的霸业。他说风云际会时，曾国藩左宗棠之类秀才也能将兵，邻县奉节的鲍超——这样的乞丐无赖也能封侯，皆因为他们都是古代兵家的传人。
剑侠小说是他对我最早的侠义文化熏陶，那一章一回的侠肝义胆和出生入死，吊起了我对人间除暴安良的最初胃口。每一个少年都会幻想一夜获得绝世武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报恩和复仇的快意足以支撑对未来人生的全部设计。他会在听罢我的幼稚激愤之后说——侠之大者，在义而不在艺。怕我不懂，又在我手心上画出义和艺这两个字，指出道义的力量永远高于武艺。他说就像兵学分为四家——权谋，形势，阴阳和技巧，排兵布阵已经是末学了。
寒假结束时我该上学了，我去向他道别。在那个生着一盆煤火的病房中，我们像两个久经沧桑的朋友促膝而谈。其他人都看电影去了，矿山一片宁静，山风拍打着窗户，我有一种依依难舍的惜别之情，烟云般缭绕在心头。他说你今年还不到十一岁，你是我最喜欢的小孩。你天赋很高，如果不是生在这个国家的这个时代，你能受到一种极好的教育，并可能获得了不起的成绩。当然，现在看上去你是可怜的，但其实也比很多孩子要过得好。我大致推算了一下，也许不出五到十年，这个国家就会发生转变，那时你再不会像今天这样感到屈辱。而这还不是主要的，更重要的是我经过观察，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些特点，就是说一种奇怪的根基。你在这种根基上有意地发展的话，你可能会走得很远。
在当时，这种话足已使我心惊胆战了。他接着说：用命相学的角度来看，无论正邪之道，你都可能不是平庸之辈，只是命运坎坷那也是在所难免的。有些东西我父亲认为是天机不可泄露，我认为我是缺乏把握，不敢轻易断言，怕影响你的前程。总之，我想说的是，要做一个有良知、正直而富有同情心的人，也就是说不要只为个人的名誉利禄而生活。你看古人提倡以天下为己任，如果一个人能够怀着拯救苍生之心去奋斗，他即使失败了，也会名垂千古的。我这些话犹豫了很久，很可能由于我的错误指点反而使你走向迷途，如是这样，我只能表示愧疚。但是也可能给你起到好作用，这要看你的造化和机缘了。
他抬头仰望屋顶，眼神迷茫，仿佛那错综复杂的木纹上，镌刻着深刻的昭示。最后他吐出了那句至今让我心悸的话——“假如你的故乡不能因你而出名的话，它有权拒绝把你埋葬！”
半个世纪过去了，陈叔那符咒一般的语言，把我定身于苦难之柱上。他在一个孩子蒙昧的心上，输入的某种狂野的理想和雄性的教育，使我饱受生活的挫折。许多年以来，我一直为某种毫无理由的使命感而轻身躁进，仿佛可笑的唐吉珂德；这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在那个冬夜埋下的伏笔。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感谢陈叔，这个先知般的巫师之后，他在那个年代给我的鼓励，使我跨越了众多的打击之后，至今还算没有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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