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希腊往事
那一年的秋天,我只身踏上了去希腊留学的旅程,一去就是六年。
初到希腊不久时,就认识了大学里的一个当地男孩,叫尼克斯。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一日的中午,在大学音乐厅门前。那段时间音乐厅附近正走过三三五五刚下了课的学生们,大都穿过一片树林往位于学生公寓里的餐厅去,尼克斯穿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手握一把支持在野绿党的油印传单,向大家发送着。他瘦瘦高高的,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卷发,高鼻深眼,相当帅气。当时他是历史专业的大三学生,在同学中人缘好,有许多朋友,他就将他的朋友们介绍给我,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帮我练习口语。夜晚的星空下,一群年轻人聚集在市中心的海边,漫步在奥斯曼帝国时期的白塔下,说笑,唱歌,打闹,尼克斯有时会甩开大家独自在前面跑着、跳着。那种时候的他,真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
没过多久他就邀请我去他家吃便饭了。我见到了他的母亲,一位矮矮胖胖的希腊妇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年轻了,深棕色的卷发束成了一个髻,低盘在脑后,穿着极朴素的家常衣服。因为常年在家做主妇,她见到我就有些拘谨,甚至有些微微的羞涩,说话时,与我刚对视一下,就急忙将目光转向尼克斯。看着儿子的眼睛说话时,她才显得镇定自如些。她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紧张,寒暄过后就不太说话了,多数时候只看着我和尼克斯微微地笑,一双迟滞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闪烁着灰蓝色的黯淡的光芒。
他们的家在城市北端的上城一带,是临街的旧公寓楼里的一套单元房。那个下午,外面街上的嘈杂声从客厅敞开的窗户一阵阵地涌进屋来,与我坐在沙发上闲聊的尼克斯就有些歉意,不住地说对不起,外面太吵了。有一刻他起身试着将窗户关上,可屋子里又太闷,他再走回到窗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回过头,对我歉疚而无奈地笑着耸耸肩。我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窗前。那一带是城里比较杂乱的老区,靠近火车站,周边有许多中世纪时遗留下来的盘绕而上的老街,街两边布满破旧的房屋和小生意人的店铺,吵嚷喧哗,摩托车时时呼啸而过,喷出一股股白色的尾气。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尼克斯的母亲就跑去厨房里了,一待就是好一会儿,好像厨房里还有许多需要她忙碌准备的。但其实,她是个麻利的主妇,一早就将招待客人的饭菜都准备好了:自己烘烤的香喷喷的面包,洋葱、西红柿、和足量的橄榄油烧制而出的汁浓色鲜的鱿鱼卷,传统的柠檬鸡米汤,煎烤的新鲜小海鱼。当然还有最经典的加山羊乳干酪的蔬菜色拉。那一盘盘菜肴端上餐桌时,母亲经尼克斯的要求向我解释着每一道菜的原料和制作过程,话语才变得急速且响亮起来,因为急切,甚至都有些磕绊了,但我知道,那依然是她最自信的时候。
饭吃到一半时尼克斯的父亲回家了。我这才知道他是个卡车司机,终日在外出车,回家不定时。他也是矮矮钝钝的,看上去的确像做苦工出苦力的人,肤色粗黑,眼睛发红,满脸的风霜与劳顿。尼克斯将我介绍给他,他伸出他硬石般的手掌与我握握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他倒底是在外做事的人,在饭桌上,尽量像一家之主应做的那样,将我和他儿子的对话接过去,适时地插问一两句。但可以看出,他的问题谨慎又简短,显然不想让自己“露短”。丈夫一出现在招待客人的饭桌上,尼克斯的母亲就更沉默了,她只时不时给大家将盛面包的竹筐递上来,或近乎嗫嚅地问坐在身旁的丈夫是否还需要点别的。
晚饭后她麻利地收拾了碗盘,从厨房里再次走出来时,手中的托盘里摆着新煮好的土耳其咖啡,冒着热气的咖啡盛在四只极小的杯子里,像极了儿童玩具。尼克斯的父亲便向我介绍起土耳其咖啡的来历,从他所知道的东罗马帝国时期说起。他的声音低沉含糊,语速却快,我不能完全听懂,但却对他不住地点头,表示我“听懂了”。尼克斯担忧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父亲,生怕经验不足的父亲令我为难。但其实那时刻,我并未感到丝毫难堪。天色已向晚,灰蓝色的薄暮笼罩了那间简朴的客厅,只尼克斯父亲的声音在屋子里深沉地回响着,伴随着我和尼克斯体谅的应和声。尼克斯的母亲端直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小心地抿着咖啡,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她睁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窝凹陷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我们三人,好像听得十分专注。尼克斯低下头去,眼盯着地板的一角,不住地转动、摩擦着他那双骨骼粗壮的大手。尼克斯的父亲背靠着沙发,摊开双手双腿,总算选择了一个比较放松舒适的姿势,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说几句话后就故显轻松地吸溜一口咖啡,再接着讲下去。他显然将那场讲述,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了。
告别的时候尼克斯的母亲又显得有些羞涩,但迟疑了一下,她还是微笑着拥抱了我。尼克斯的父亲又与我握了握手,有并些故显潇洒地笑着说道:“欢迎再来!” 他的手掌依然坚硬如石,但已不似初进家门时那般冰冷了。尼克斯陪着我去汽车站。我们穿过他家楼下的那片街区,在高低起伏的碎石老街上慢慢走着。虽已是深秋时节,地中海岸的古老城市却依然携带着夏日残存的气息,一种不知名的树木在夜风中微微起伏,送来阵阵暖熏的暗香,夹杂着海水的腥咸味道。我这才想起,在城市的另一端,就是浩淼深邃的爱琴海水,那一刻如宝镜,在月光下正散发着幽蓝的光芒。我转头,望着伴在我身边的高鼻深目的朋友,仿佛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已身处异国他乡了,远在万里之外的故国,辨不出在何方,梦一般飘渺。尼克斯回头望着我,微笑的目光中充满了询问的意味。望着他那灰蓝色的漂亮的眼睛,我真想将内心里的一些感受告诉他,可又怕自己有限的希腊语无法将一切说清楚,最终就什么也没有说。我们默默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时间一日日地流走着,很快又过了近两个月,有几天没有尼克斯的消息,我以为他大约很忙,便没有多想。
圣诞之前的一天傍晚,尼克斯和另一位朋友又来到我住的学生宿舍了。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在我的床边坐下来后,便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对不起,这几天没有联系你,是因为我父亲过世了。” 他用的是“过世”这个委婉而通俗的说法,而我那时,在希腊语里只懂一个与死有关的词汇,那就是很正式的“死亡”。因为没有听懂“过世”一词,我便随便地“哦”了一声,就像听他说他父亲刚回家或者刚出门了。见我显然因不懂而毫无反应,尼克斯忍不住了,他善意地苦笑了一下,望着我的眼睛,重新告诉我:“我是说,我的父亲死亡了。” 这次,他用了“死亡”这个词。我惊呆了。他说是真的,是个交通事故,两天前已经下葬了。“ 所以,我这几天一直没有给你打电话,” 他又略带歉意地补充道。
我一时僵坐在了那里。他是家中的独子。他的父亲,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两个人之一,两个月前我刚见过,一周前还好好的,突然就因一场事故而“死亡”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用我极有限的希腊语来安慰他了。他看出了我的为难,反倒注意用像“死亡”一样正规而简单的语言安慰起我来,甚至说:“没关系。我和我母亲的关系更近些,因为父亲他生前经常在外面。” 听他这样说,我反倒更难过了。我说我要去看望他的母亲。
到那个周末,我去看望他的母亲了。我随当地人的习俗,先去甜品店买了一盒甜点,又进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雏菊,然后走进了他们家所在的那条街区、那栋旧公寓楼。随着旧楼里的老电梯呼呼地一节节上升着,我的心情紧张起来。我想我当然要对她说“节哀”一词了,而这个词在希腊文里是很长的,我之前从未用过,且它和“祝贺”听起来太接近了。我怕自己搞混了,去之前特意练习了许多遍“节哀”的发言,可当我出现在他家门口,和他一身黑衣的母亲相拥抱时,因为紧张和难过,从我嘴里说出来的竟然还是“祝贺”一词!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道歉,可我怀抱里那个羞涩而呐言的希腊母亲却善意地笑了。她抬起因长期做家务而过于粗糙的一双手,抹了一下自己浑浊发红的眼角,直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竟也尴尬地笑了,可笑过之后,更难过了。尼克斯走过来,轻轻搂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他搂住了自己的母亲。我望着站在我面前的母子,一对未亡人,互相依偎着,努力地对我笑着,那么友善,哪怕在他们最悲伤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屋子,与之前唯一的不同,是摆在屋子各处的一束束表达哀悼的雏菊。两个多月前,就在我站着的地方,尼克斯的父亲,那个满脸风霜与劳顿的希腊父亲,还大声对我说着“欢迎再来”,我再来了,他却已长眠地下了。我难过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永远地记住了希腊语里的“节哀”一词,到现在都记得。今晚,在键盘上敲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是那样地想念希腊,想念我当年的朋友尼克斯和他的母亲。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还住在爱琴海边那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里吗?尼克斯应该已人到中年,而他的母亲,应该已是个很老的老妇人了,隔着遥远的时空,我仿佛看到了暮年的她,依然低盘着发髻,依然羞涩迟疑,在午后的安宁寂静里,独坐于自家的旧餐桌前,呆望着窗外,想着一些事情,又什么都没想。我想走过去轻轻拥抱她。
注:题图为作者摄于九十年代末的爱琴海边
【作者简介】: 一男,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全美注册会计师。“忆乡坊文学城”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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