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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德:世纪回眸 | 外公邓尔雅之谜(一)

黄大德 莞城美术馆 2023-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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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见过外公邓尔雅一面,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事了,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去香港探亲,顺便到跑马地奕阴街去看望他。

      那时我只有八九岁,印象早已一片模糊,唯记得的,就是他很矮,很痩,穿着长衫,手拿拐杖,嘴巴不停地翕动。不久,外公去世了。那时我十岁,由于没共同生活过,因此没有悲哀,也不懂悲哀。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外公给我刻了一方名印,还写了一副集邵雍句的对联给我:“立身须作奇男子,善处方名大丈夫”(后来我才知道,除我妹妹外,每个外孙出世后他都会写联、刻印相赠)。这副对联如今还挂在书房门口,但明白其中含意时,已是不惑之年了。我想,真神奇,说得那么准,外公会算命么?在他的诗文中,我只知他做的梦很灵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转向在故纸堆中做些史料的搜集、整理、研究的工作,这时候我才慢慢地走进他的世界。时人为外公撰传,对其生平,仅限于“早岁东游扶桑,西游临桂” “历任公私学校教员”等。要走进他的世界谈何容易?唯能从报章寻章问句而搜之。

      外公最早见诸报刊上的文字,是《时事画报》,继而在《南武学报》《华字日报》《华星三日刊》等报纸杂志上,长者三两千言,皆属学术考证类的文字,其他的都是“豆腐块”,有如今人所说的“补白”式的“报屁股”之类的诗文。但无论长短,皆有人、有物、有识、有情、有趣、有神、有典、有味。后来在港粤两地的图书馆、艺术馆及私人藏品中找到了为数不少的论著手稿、笔记和印谱、信札。大量资料的出现,无疑是令人兴奋的。二十世纪为编年表,惜一则无史学训练,二则史料未能穷尽,留下了一堆谜团,今试述之。

      时在光绪谈革命

     外公逝世后,报上刊登了一些挽联,其中有凌巨川联曰:少曰忆同寅,论学城南,时在光绪谈革命;暮年悲旧雨,潜踪海角,久曾篆刻共知名。老实说,读这挽联前,我从未把外公与“革命”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读后想想,倒应该梳理一下他在清末的生活轨迹和朋友圈了。

      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年仅十五岁的外公与杜清贻、冯智慧、陈诗仲在广州东横街创办了广州第一间小学——启明小学。他们“皆年轻有朝气,相助办学,且备置铜鼓喇叭,训练有铜乐队,每逢运动会、大会皆出场吹奏,风头颇劲。” 邓芬是羊城名门望族之后,父亲次直,盐商,古文学养深厚,以诗词鸣于时。据邓芬回忆,其兄早岁走学于启明学校时,杜清贻及其妹妹杜清墀、马励耘、张竹君等常到他们位于永清门外的南城太平沙家“清谈”,邓尔雅与陈诗仲属同事,亦身列“常客”之中(邓尔雅在《吊陈仲诗》中有“太平沙外立斜阳”句)。

      邓芬家中这些常客是何方神圣?陈诗仲(?—一九零八)是兴中会员,香港《中国日报》记者,新加坡《图南日报》主笔。其余的女将,马励耘是清末广州有羊城大亨之称的实业家黄景裳(一八七零—一九一五)之妻,维坤女校校长;张竹君(一八六七—一九六四)乃辛亥先驱之一,中国第一个女西医;沈佩贞是著名的女权活动家,反清女将;唐群英,女权领袖,中国同盟会第一个女会员,被称为"中华民国"的缔造者之一,好一群思想激进的热血青年!"清谈"什么?邓芬仅说她们是“新思想运动”与“争女权解放”之“女杰”,因此必与“革命”有关。这些女杰,对邓尔雅可说不无影响的。他曾写过几首诗,显示了自己对女杰的仰慕。


邓尔雅 楷书临古册(局部)  纵27.5cm 横128cm  香江博物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时邓尔雅与陈诗仲往来最密切,齐穿洋服,剪辫子。那时剪辫是要杀头的,但有《劑(剪)发口占》一诗为证:“未必毫无憾,明知发受恩。一齐向上涤,今者瞎为尊。”(石涛致"八大山人"书款书大涤子大涤草堂、莫书和尚济有冠有发之人向上一齐涤。瞎尊者,石涛号。)可谓"斗胆"也。

      一九五年九月潘达微在广州"集同人,振其舌,摇其笔,高呼于五岭以南,而冀人民及早警觉",创办《时事画报》。汪宗衍尝对我说,《时事画报》是孙中山让潘达微办的;而冯戒闻说,参与《时事画报》的人宣统之前全都加入了同盟会。这都只是一家之言,孤证难辨,但该报以宣传孙中山的革命思想为职志,这是无可置疑的。在那段时间,与外公关系最密切的是潘达微。关于潘达微这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收尸人的事迹,人们大概都是耳熟能详的。

      一九一零年春,李栖云邀请有“革命和尚”之称的太虚大师到广州宣讲佛学,与潘达微等革命党人多交往,后在白云山双溪寺任住持,遂成为革命党人活动的秘密据点。与邓尔雅、林君复等有往还。黄花岗起义后,当局因搜到太虚的《吊黄花岗》诗,为清廷通缉,在友人帮助下离开广州到上海。后来外公与太虚都有诗歌酬唱,太虚《答邓尔雅》云:“日月抛人急,风云入世深。江河空浩渺,山岳自崎嵚。佛性不生灭,英雄几古今。为怜天亦老,应有杞忧心。”

     外公原名溥霖,一九零八年溥仪登基,于是,普天下需讳“溥”字,他改号“万岁”,自刻名印,边款曰:“邓万岁。尔雅取以为名,刻此记之。”此际南方武装起义频起,清室大厦将倾,摄政王载沣哪里还顾得上南方文人改名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

邓尔雅印谱封面 邝以明供图

邓尔雅 楷书《文字源流》手稿 黄大德供图

        外公在《时事画报》中的画仅有一幅《张文烈公遗像》,其余都是诗词。但与《时事画报》同时的,还应该有《滑稽魂》《时谐画报》,皆不存矣。里面有没有他的作品,也不可而知。不过有趣的是,各种画报皆以时事画为主,而绝大多数题跋后都有与文章相关的印章,这些印章,有些是即兴画上去的,有些是盖上去的。冯戒闻说那些印章很多是邓尔雅刻的。但到底哪些是他刻的呢?难以考究。但从叶为铭编的《广印人传》中看,他的印名已誉满全国了。而从所见外公的印谱中,倒有不少抒发家国情怀的印,如“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当为国家扫天下”;“处乱世思君子”。最有意思的是,吾家尚有两方无边款之印:一曰“”守口如瓶,一曰“立义行事”。那是为谁而刻,为何而刻?无从考证。但却流淌着那个时代的气息,折射出那个时代热血青年忧国忧民的情怀!

黄三(西夏文)(附边款) 1.6×1.6cm


黑三昧(附边款)2.2×2.2cm

       外公书写的招牌

      世纪之初,承许礼平先生介绍,得以拜访李侠文先生。本来他已卧病多年,闭门谢客,但大概家父和他是老友,且交情甚深的缘故,一见面便侃侃而谈,画人画事还有鲜为人知的掌故。自然也谈到了他和家父的交往,谈到了我外公邓尔雅。他说:我很喜欢你外公的字,《新晚报》的报头就是我通过你爸爸请他写的。话题一转,他说:很奇怪,他的字那么好,而香港店铺林立,但就是没人请他写招牌。大概因为他的字太清秀了,清,就表示生意清淡,不吉利。这是生意人的大忌。

      外公有写过商号的招牌吗?有的。一个是“艺一印社”。我最早看到它的出现,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四日香港《华侨日报》上的一则《艺一印社展览名家书画作品》的消息上:艺一印社展览名家书画作品。中环同文街口艺一印章社,平日搜藏本港名书画家邓尔雅、罗叔重、叶观盛等作品甚多,该社为适应农历岁晚景节,经于昨日在该社陈售,凡购买者,可即代该书画人题上款,售价并不昂贵,所谓价廉物美云。

      “艺一印社”是谁所办的?从一九四八年《香港年鉴》中的《书画金石家一览》中,只有何筱宽的联系地址栏注明在:香港同文街口艺一。由此看来,很可能是何筱宽创办的。
印社的功能除充当书法、篆刻家的中介代理外,还负有展览、销售的业务。外公去世后,讣告中注明,挽联挽诗请交艺一印社。这样,艺一印社与他结下了最后的因缘。

万千(附边款)1.3×1.3cm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附原石) 1.5×1.5cm


       我哥哥告诉我,外公还为一个茶庄写过招牌,好像叫春兰茶庄,是专卖高档茶叶的。八十年代他移民前还见过,现在就不知安在否了。为什么外公在一个如此繁华的商业之都没有写其他招牌?

      在《九华堂所藏近代名家书画篆刻润例》中有一则江孔殷的《兰斋重订卖字换米润例》的润例,颇有意思,特录于下:照丙戌农历十一月初一日起,专收换黑谷香粳米一种,经香港代理艺一印社,订明米每百斤折交西纸一百元,本省内外代理。如不能交米换字者,应按西纸价折合国币交收,以昭一律。
由此我们看到了当时香港文化人的生存环境与生存状态,钱已等于“湿柴”,难以润笔果腹,故以米计之。在润例中清楚注明告白及宣传性质的不写,商号联名不题下款,也足见文人的那种自我清高的心态。

      邓尔雅虽然穷困潦倒,但也难以例外。在他看来,香港乃为“栲栳量金争买卖,人人火急向欢娱”之地,俗气难耐,因而招牌字他是不屑于写的。“艺一印社”是经营印章业务的,与他有关,出于业务上的考量他才写的;而茶庄,算得上是清幽高雅的店铺,所以也是个例外吧。



编辑|何香

文章节选自  邓尔雅外孙黄大德:《世纪回眸 | 外公邓尔雅之谜》

(此文刊登在 中国书法关注2017.03 总3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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