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来到美术馆︱第六十三期】热拉尔·马瑟:当时我以为自己死了
诗歌来到美术馆
时间:2019年12月14日 周六 14:30-16:30地点: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 (静安区汶水路210号静安新业坊 3号楼)交通:地铁1号线汶水路站3号口出报名方式:活动免费,点击“阅读原文“预约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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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思想》(节选,上)
热拉尔·马瑟
先是放牛娃,后又作了伐木工,外祖父曾经每天运几车干草入城。那是个巴黎市内还见得到马匹甚至菜地的时代。
一战结束后,他回到家中,两耳都聋了。他所讲的故事是我童年的《伊利亚特》。厨房昏暗的灯光下,一场牌局或棋局之后,故事便开讲了;听过了多少回,我还总是听不够。战壕把我引进亡者的世界。有时,我依照身边人的容貌去想象他们,只是减去几岁;有时,我让他们从纪念碑上的名字里复活。而另一些亡者则永远消隐在战场的硝烟里,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几顶头盔。那些故事满是泥泞与寒冷,伤亡与叛乱,在我晕头转向的小脑袋里吹进历史之风;那阵刺骨的寒风刮了整整四年。
长大一些以后,我曾试图在练习本上写下这些故事。可是几页之后我就放弃了。因为故事里缺少某种最重要的东西:一种语气,一种节奏,一种真实的发声——一种让文学成为回音壁的音响。一个聋子的声音给了我最初一课:它让我知道,讲述世界的喧哗,需要找到一个内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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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旁注》(Marginalia)一书所做的一个旁注中,爱伦坡指出诗韵愉悦与我们的稳定需求之间的关系:不断回到同一个声音,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我们对稳定的要求,其效果正如等腰三角或晶体结构。不过他旋即补充道:有一种更微妙的愉悦,是稍有失衡的愉悦;有一种更完整的幸福,是内部谐音造成的不等数的幸福。换言之,有一种喜悦叫做出乎意料,是我们一时站不稳而左右摇摆的刹那的美妙。
对称必然呼唤秩序,秩序必然呼唤僭越。与此种逻辑完全不同的,是偶然中的和谐追寻,是摇摆中的平衡喜悦。如英国诗歌,如日本园林。
我越来越不喜欢拉墨线式的作诗,越来越不能忍受法国花园笔直的大道:一条单调的中心线,分出可怜的左右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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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洁癖的人,到处都是。我喜欢给他们讲一个禅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我三十年以前在罗马的时候读到的,但一直都没有忘记:
从前有两个和尚,在倾盆大雨中走在泥泞的路上。路一拐,他们撞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她在一个泥潭前犹豫,怕弄脏了裙子。
“到这边来!”原坦山喊道。等姑娘近前,他一把将她抱起来,过了泥潭后把她放下来。
诸岳奕堂一言不发。晚上两人到了寺庙,准备休息。此时,奕堂终于按捺不住,对坦山说:“你怎么搞的?你明明知道我们的戒律规定不许碰女人,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姑娘!”
“哦!我早把这事儿给忘了。”坦山答道,“你怎么还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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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差不多是种职业病了:读书的时候,我非得拿支笔,对某些句子作点改动,至少是移下标点,换个形容词,有时则调整词序,让句子的音乐更合乎心中聆听的耳朵。
这在读译作时是常有的事。译过来的法文总给人一点漂浮的感觉,仿佛显影液里,图像已经出现了,可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
如若让我划个不停的是一本法语写成的书,没多久我就把它甩在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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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语中,“Sahel”的意思是海滨。“Sahara”(撒哈拉)因此听起来像是一片海洋。穿越沙漠,便成为一次航海旅行。
这个名字或许是哪位沙漠旅人的偶得吧。字面和隐喻的完美结合,令一个词成就了一个诗歌现象。人们开口吐出一个名字,最准确的现实刹那间变成了幻像:这正是类比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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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伤疤,没有后遗症,身体还是会记住它所经历过的伤痛,其准确程度令你瞠目。一块被扯去的指甲,一道曾经的烧伤,一次牙槽的脓肿,都宛若切口,清晰地刻在记忆之中。精神的伤痕则显得淡浅,更容易被遗忘。一次伤心,一场愤怒,一段抑郁,并没有刻上日期,而是所谓的“情绪”平衡遭到破坏。由此而言,古老的体液说[1]还没有过时。
从记忆到记忆,被修补过的身体幻化出身体。隐形的补丁与虚幻的疼痛,在某些日子,会钻入真实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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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时代,我们的家庭医生名叫“Devin”(巫师)。“巫师医生”单身,高个儿,一身白大褂,脚有点瘸。
就这样,神话利用专有名词与普通名词之间的缠绕,不知不觉地钻入了我们。它悄无声息地走来,如真理,如诗歌。非但如此,它还给隐喻安排了一个肉身。我们与它不期而遇,在一个岔路口,在一个桥头,甚者都用不着梦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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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面具的迷恋并无特别之处。但它有一个特别的故事,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想它来自于幼年时的一个疝气手术。我被戴上乙醚罩:那个时代这种麻醉法很常见。今天想起来,我还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大夫的声音。当时我以为他是手术医生,其实他很可能只是个护士。他一直在跟我说话,而我的神志开始漂浮。我记得他指给我看远处的埃菲尔铁塔,记得窗外摇摆的云朵与天空,记得有种窒息感开始产生。之后,就在药效下坠入了睡眠。醒来时,医生们正在给我裹纱布。为了不让我乱动,他们固定住了我的手脚。
当时我以为自己死了。不过怎么能那么肯定呢?即使只是四岁的孩子,也辨得出貌似粗暴的行为下的善意或者必要啊。这幕悲剧的色彩一定是后来想像涂抹出来的。是想像,把一个所有人都疼爱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木乃伊,把每一次医院的驻留都变成亡灵国度的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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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快门的一刹那,你看到了什么,你知道吗?
埃里温[2]的北方大街上,2009年四月的一个傍晚,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块障眼帷布与后面的工地。崭新的中心街道一侧,新古典式样的混凝土建筑形态初具,宏大的规模预示着未来的商业用途与光鲜形象。建筑的一部分被工地帷布遮住,上面画着大楼完工后的样子。亦真亦幻的布景,颠覆了时间,仿佛为我们呈现出未来的遗址。如一块裸露在外的舞台幕布,不胜雨打风吹。画布上的赭石与粉红,把庙会风光变作了钢筋水泥的世界。
夜晚的霓虹灯,明亮的橱窗,奢侈品商店,无疑为这个城市增添了虚幻的背景。而日光下拍摄的这些照片,则永久地记录下未完成状态的兴味,以及对未来的困惑——未来的梦轻得像一块画布,现实则沉重如混凝土。
然而,在相机捕捉光线的刹那,我看见了所有这些吗?今日再来分辨,实在是说不清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画面总比我们的所见更复杂,更微妙。因为相机在记下现实的那一刻,还记下了精神的活动。也因为,一幅真正的画面,会在思想中延续它的生命。正因如此,今天,北方大街于我不单单是在埃里温,它还在米肖讲述的那个褴褛的小城,也在博尔赫斯笔下的那座圆形废墟。
历史的狂风四处呼啸,即使是在想像的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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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归来,一时心生疑惑:我们的动物都到哪儿去了?动物,在印度是再自然不过的存在。人牵着水牛,牛驮着白鸟;猴子扮着鬼脸,狗熊四处蹓跶,眼镜蛇闻乐起舞;秃鹫盘旋于空,觊觎我们未来的腐尸;孔雀开屏,让人误以为闯入了天堂。可我们这儿,是何方圣旨,将它们统统驱赶出境?家门口不再有母牛走过,竟也没有人抗议。
两三天以后,便习惯了这种生活。我们彻底地回到了家,又开始对平庸的狗屎视而不见。
[1]古希腊医学理论认为,人体由四种体液构成: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血液在人体失去平衡就会导致疾病。例如忧郁症被认为是黑胆汁过剩而致。
[2]亚美尼亚首都。
摄影/热拉尔·马瑟
译者/黄蓓
【关于诗人】
Gérard Macé | 热拉尔·马瑟
诗人、学者、译者,1991-2002年间求学于北京大学,现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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