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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社会》:全能国家与超个体

尼尔斯·韦贝尔 南都观察家 2022-04-22



尼尔斯·韦贝尔

本文摘自《蚂蚁社会》

全文约2600余字,读完约需5分钟



“国家社会主义的最高原则‘公共利益优先于个体利益’,在这里得到了最终贯彻。白蚁国家……表现了一个具有最纯粹特征的全能国家,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实现过它。”

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

“人像蚂蚁”这个古老的比喻,就像“比喻”本身一样古老。从作家到政治学家、社会学家,人们渴望从蚂蚁身上寻找人类社会的最佳组织形式;从单一的个体到整体的社会,从君主制到民主社会,从霍布斯的“利维坦”式全能国家到《美丽新世界》中的集权乌托邦,再到原子化、网络化的后现代社会,蚂蚁的行为在任何时候都能被象征性地解读,并与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社会形态形成巧妙的一一对应。作者从社会学专著、小说文本,乃至电影文本出发,探索了这一类比的迷人历史。

在本书中,蚂蚁,成为了人类社会的绝对隐喻。人不是“像”蚂蚁,人就是蚂蚁。


全能国家对个体主义的克服

施米特确信,“蚂蚁的国家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法治国家”。但尽管如此,它仍是一个国家吗?在“蚂蚁、白蚁和蜜蜂的国家”所找到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人的国家的生成”而不同。卡尔·施米特援引卡尔·埃舍里希,因为昆虫,这些真正的政治动物,似乎是用生物学的而非道德或法律的方法消除了本质上“阻碍建立国家”的“巨大的障碍”:“从机体上放弃个性”


施米特宣称,具体的个体因其利己主义与私欲而对国家没有一丁点作用。社会性昆虫早就实现了这一点,因为它们创造了秩序,在其中“个体的意义”只能根据其为国家履行的“任务”或“作用”来衡量。这是一个政治上有趣的、极具爆发力的模型,因为道德本质自原罪以降,已被证明为极不可靠,而人们却可以很好地指望生物方案。


在调节方案上以反应代替道德,因此成为从恩斯特·云格尔到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极权主义乌托邦的美梦和反乌托邦的噩梦;正如我们即将读到的,这些乌托邦或反乌托邦之梦也受到了昆虫学的启示。


这里讨论了这一社会基本问题的生物学解决方案。昆虫在它们的国家中演示如何实现这一点——我们接下来将看到,不只是纳粹昆虫学家对此深信不疑。


埃舍里希在他的《校长演说》中针对白蚁国民的例子,确实提到了这个物种形成国家的能力,这种能力建立在“每个独立个体在共同的意志之下,处于绝对的从属地位以及切断任何个体主义与利己主义”的能力基础上。这种表达暴露出,“个体主义与利己主义”是被预设的,以便随后被切断。以其特殊的行为方式彻底进行清除的调节选项,在对切断与从属的规划中就已经被考虑进去了。“每个个体”自愿地“为了国家的思想自我克制和自我牺牲”。


这使那位昆虫学家深受鼓舞,但这并不是理所应当的,而是克服个体性、服从公共意志(volonté générale)这一双重过程的结果。这位校长在对慕尼黑大学生们的演说中特意补充说:“国家社会主义的最高原则‘公共利益优先于个体利益’,在这里得到了最终贯彻。白蚁国家……表现了一个具有最纯粹特征的全能国家,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实现过它。”还没有——而这个全能国家如今应当完全经由德意志的“血脉”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来建立。但是,人类不是蚂蚁,人类或多或少有着理智,并且很可惜也充满了“个体性”,这一“崇高目标”又该如何实现呢?


施米特将这种“个体主义”视为“反社会的”和“有危害性的”,它必须“消失”。可以看到:在霍布斯所许可的在个体的良心或“心灵”中针对国家所作的“个体主义保留”的地方,就已经埋下了它崩溃的种子。也确实这样发生了:“利维坦……破碎于对国家和个人自由的区分。”这似乎是施米特自己的“刀刺在背传说”,即德意志第二帝国毁于针对其政府的个人保留。而根据埃舍里希的观点,白蚁的国家所克服的就是这一致命的区分。因此,社会性昆虫对施米特来说是那么有趣。施米特所假定的人民、国家与元首的统一,由白蚁活出了表率。

 


个体——蚂蚁与人的逆转

 

白蚁很好地走出了困境,还有希望——即使是对我们来说:国家的建立将人类从个体性的危险中拯救出来。施米特认为,霍布斯把个体克服有危害性的、反社会的利己主义看作是社会契约的结果,并最终是人类理性的结果。


即使是在施米特写作的那个时间,即1938年,人们也普遍认为,这一点“通过理智或头脑的帮助”是可能实现的。如果更仔细地研究那个脚注中所引用的埃舍里希的文章,就能体会到理智与头脑之间略显有些咬文嚼字的区别点。


演说中只略微提到、却没有展开论述的昆虫学研究,当然确切地知道头脑和理智之间的差别。前者被认为是生理组成部分,而后者却是精神存在。头脑由神经组成,而理智则由形象、思想和感情组成。个别的白蚁,以及个别的蚂蚁或蜜蜂,被认为只有一个很小的、不是特别复杂的大脑。它们确实有大脑,但它们有理智吗?人们不认为社会性昆虫的个体具有理智,虽然承认它们有理解力、记忆力和学习能力。


杰出的德国昆虫学家保罗·埃里希·瓦斯曼(Paul Erich Wasmann)认为,蚂蚁的(社会性)行为可以归结为本能,美国昆虫学家威廉·莫顿·惠勒则认为这是错误的。社会性昆虫怎样解释社会的形成呢?这种学术观点会导致循环论证。他也不认为蚂蚁有智慧,虽然他也像他的同事们一样惊叹蚂蚁了不起的集体成就。没有理智的话,它们能够实现这些成就吗?绝不可能,无论如何,理智都在其中发挥了作用,只不过它不存在于单个昆虫的头脑中,而是属于超有机体(Superorganismus),属于昆虫作为社群表现出来的利维坦——也许是作为霍布斯的“巨人”(Makranthropos)的一种对应物。


引用过埃舍里希的话之后,施米特立刻开始谈论这些“巨人”。要理解他讲授的昆虫学,就要探寻一种“转化”(bertragung)。“巨人”所栖身的、由无数多的个体构成的组织也有某种“智慧”。今天人们或许会说起“分布式智能”。即使是没有多少头脑的“简单的”行动者也可以通过某种“自组织”的方式建立一种合作,在此之上审慎、有效地行事,因此可以说它们具有“集体智慧”。


这种目前颇为盛行的集体智慧研究的假说,对埃舍里希来说并非全然陌生,他认为生物“集合体”具有“自治”(Selbstregulierung)的能力。1935年,他以一种在今天仍不过时的语言风格说,“单个生物体”构成“关系的网络”,这一网络随后仿佛“超有机体”一般发挥作用,即一个有组织的统一体。社会性昆虫促成了这一分布式行动力的构想:昆虫学家确认,作为其“功能”的统一体,“如今的生物学家认为”,白蚁国家表现为一个“‘超个体’,一个‘超有机体’”。这一“超有机体”获得了组成昆虫国家的理智。施米特强调,它是一个“超个人的……机构”。它是超个体,利维坦,或者如同我们时代仍旧以惠勒为榜样的“当今的生物学”所说,是一个超生物体。无智能的代理人在特定条件下组成了智慧的集体。


在政治神学家看来,昆虫学又阐明了什么呢?若我们随着卡尔·施米特将这一构想从白蚁的世界“逆转”到人的王国,那么关于利维坦的超个体中被组织起来的“小人物”就可以说,在他所属组织的推动下,他正走在一条最好的道路上,从“个体的”变成“机械化的”,也因此变成了简单的行动者。国家的组成元素不必有什么“个性”,而是要“可替换”。


埃舍里希在“白蚁国家”中明确指出了这种机械化:“成员必须社会性地行动,它们不能做别的。”其组织作为“超个体”的程度取决于这些控制程序,而并非取决于个体的智慧或理性。但同时,所有成员都通过将自己集体化为一个“超个体”而受益于“单个个体价值的叠加”。将“这一设想转化到‘巨人’即‘国家’之上”,我们可以这样引用和补充施米特的话:也会导致将之“逆转”到“小人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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