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克里米亚公投到马航MH17,俄乌冲突是怎样升级的?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辉图书 Author 珍妮弗·韦尔什
本文经授权摘录于《历史的回归》一书
珍妮弗·韦尔什,欧洲大学学院(European University Institute)国际关系学系主任、教授,牛津大学萨默维尔学院(Somerville College)高级研究员,牛津大学道德、法律与武装冲突研究中心共同主任
全文6000余字,阅读约需12分钟
“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
▲ 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的一面国旗 图源:美联社
但仅仅几小时之后,在距离基辅大约500英里的一座城市,一项更为重大的决定即将做出,这将导致乌克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陷入更加不确定和暴力的境地。
在莫斯科,亚努科维奇的倒台被看作是“非法政变”,俄罗斯官方拒绝承认基辅的临时政府。克里姆林宫召集国防部和情报部门的代表连夜开会,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制定计划,营救乌克兰倒台的总统。讨论结束后,他还命令手下官员,启动一项接收克里米亚——1954年,苏联将这块南部半岛送给了当时还是苏联成员的乌克兰——回到俄罗斯祖国怀抱的计划。
俄罗斯相关部门以闪电般的速度制定了这一计划,并加以执行。俄罗斯突然在与乌克兰交界处以及在黑海旁的军事基地举行军事演习。
2月27日和2月28日,蒙面武装分子身着无标记的制服——之后以“小绿人”(little green men)的称呼广为人知——占领了主要机场和地区政府大楼,其中还包括辛菲罗波尔(Simferopol)的议会大楼,也是克里米亚行政中心所在地。
在之后的几天,武装分子包围了地区议会,立法机构则投票选出了亲俄罗斯的新政府。该机构迅速发布《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独立宣言》,呼吁全民公投决定该地区的未来。
同时,俄罗斯杜马授权普京,可以在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向乌克兰部署军队。
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大胆干涉遭到西方世界的一致谴责,并被认为超越了国际法中广泛接受的使用武力的基本原则,也是对国际领土现状的粗暴挑战。《联合国宪章》第2.4条明确指出,所有成员国“不得在国际关系中威胁使用或使用武力,危害任何国家的领土完整或政治独立”。
俄罗斯官员,包括外交官在内,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非法行为可能造成的潜在危害——无论是在名誉上还是物质上。
因此,他们采取一系列举措,试图使吞并克里米亚的行动合法化。俄罗斯认为,其军事行动实际上符合《联合国宪章》的规定,因为俄罗斯的举动是为了保护在克里米亚半岛上说俄语的民众,他们在乌克兰总统倒台之后很容易遭到攻击。
由于缺乏系统性迫害说俄语民众的具体证据,向该地区派遣独立观察员的努力也被阻止,俄罗斯方面又提出了另一个理由——即俄方行动是应维克托·亚努科维奇的请求,提供军事援助,而亚努科维奇在当时还是乌克兰的民选领导人。在联合国安理会的紧急会议期间,西方和俄罗斯外交官相互指责,俄罗斯常驻联合国代表维塔利·丘尔金(Vitaly Churkin)宣称,乌克兰“正处于由西方驱动的彻底恐怖和暴力行为的边缘”。他随后举起了亚努科维奇3月1日签署的亲笔信,称亚努科维奇要求俄罗斯帮助“恢复法律和秩序”。而这一论调最后也被证明存在疑问,克里姆林宫的官员又说,俄罗斯并没有使用武力,冲击克里米亚军事基地和港口的其实是乌克兰民兵。
联合国的大多数成员国并不相信俄罗斯的解释。
2014年3月27日,100多个国家通过联合国大会决议(11票反对、58票弃权),呼吁各方“停止和不采取旨在部分或完全破坏乌克兰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的行动”。计划召开的八国集团峰会——工业化国家七国集团(G7)组织,在冷战结束之后接纳俄罗斯,成为G8——突然被取消,西方国家也向俄罗斯施加一系列经济制裁。
……
▌空气中的寒意
在2005年对俄罗斯民众的国情咨文中,弗拉基米尔·普京将苏联的解体形容为“20世纪最大的政治灾难”。普京指出,苏联的解体不仅导致俄罗斯经历了多年的政治动荡和经济波折,还使深深为自己国家和民族历史感到骄傲的俄罗斯人失去了在世界上应有的地位。
自此之后,评论家们根据普京的言论,以及俄罗斯内外政策发展的情况,不断揣测俄罗斯是否会回归令人精神崩溃的冷战时代。
随着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这一争论也变得更为热烈,分析人士和记者们都在激烈辩论这是“新冷战”(New Cold War),或者“冷战2.0”(Cold War 2.0)。2014年,《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杂志将乌克兰危机称为“西方和俄罗斯伙伴合作关系的彻底终结”,柏林墙倒塌之后的20年——通常被认为是“后冷战”时期——“回想起来,只是冷战的间隔期”。
英国的《卫报》讲得更为直接:“坦克和军队入侵卫星国,针锋相对的间谍驱逐,动用核轰炸机和拦截战斗机的比胆军事演习,以及中止供应天然气和愤怒的外交指责——这一切听起来都很熟悉,也的确如此。不管是莫斯科、华盛顿还是悉尼和基辅的报纸,都会同意这样的头条:冷战回来了。”
将今天的事态与冷战相比较的,不仅仅是媒体的评论者。
俄罗斯总理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也同样认为,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紧张关系,已经达到了冷战时的程度。2015年,他在慕尼黑安全会议(the 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上说:“几乎每一天,俄罗斯都被描述为最为严重的威胁——不仅仅是北约这样说,欧洲也这样说,美国和其他国家也这样说。有时候我在想这是2016年还是1962年。”
无独有偶,美国国防部部长阿什顿·卡特(Ashton Carter)的声明也让人想起冷战,“从堪察加半岛到南亚、从高加索山到波罗的海,俄罗斯正将自己陷入孤立的包围之中”。他的这番话其实是在回应温斯顿·丘吉尔著名的铁幕演说——“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
尽管各方的政客都同意,冷战的情形已经回归,但是他们对谁应该为此负责争执不下。
从俄罗斯的角度看,北约和欧盟等西方安全和政治机构不断咄咄逼人地东扩,迫使莫斯科更为坚定地维护自身利益。
相反,从西方的视角看,在20世纪90年代向自由民主制度和自由市场经济走了几步之后,最近莫斯科的一系列政策举动说明俄罗斯正转向专制主义,外交政策也更富侵略性。从这个角度来说,俄罗斯的发展表明福山等人所说的民主和平论其实并不稳固,因为普京的俄罗斯奉行精心设计的战略,将自己定位为欧洲和美国的挑战者。
挑战者,而非伙伴,同样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重新评估苏联的核心概念。
当时,美苏两国从世界大战中脱颖而出,成为当时国际体系中最为强大的两个国家。1946年,美国外交家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当时派驻在莫斯科)向华盛顿发回了著名的“长电报”(Long Telegram),其中详细阐述了苏联的世界观和外交政策野心。
根据凯南的说法,莫斯科最害怕的事就是被资本主义的西方包围,这样不仅会对苏联的安全构成威胁,同样也会暴露出苏联内部制度潜在的薄弱之处。斯大林需要一个敌对的外部环境——甚至可以说是必需的——来印证自己国内共产主义嫁接专制主义高压统治的合法性。
凯南指出,其结果是,苏联试图利用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分歧,公开挑战西方的经济和政治价值观,并通过一系列措施考验西方的决心,以扩大自身在欧洲及之外地区的影响力。美国尤其关注莫斯科在希腊和土耳其方面的意图——通过支持1946年希腊内战中的共产党游击队和在土耳其海峡建立军事基地的努力——以及苏联未能履行其协议,即在“二战”结束后从伊朗北部撤出军队。
然而,凯南论述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苏联的扩张主义源自俄罗斯传统的不安全感。作为没有天然边界的国家,俄罗斯曾经遭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入侵——瑞典、法国、德国……俄罗斯必须保证自己的邻国是友好的、没有威胁的,并扩展自身影响力,保证通往世界其他地区的关键水道和交通要道的畅通。
凯南认为,应对苏联的最好战略,就是遏制其在美国关键战略利益地区——尤其是在中欧——扩张的努力,然后等待其“萎缩”并从内部崩溃。
今天的俄罗斯,在普京的领导下,很多人看来是在国内实施专制,在国外施加强权。俄罗斯对西方的价值观和利益也愈发敌视,对1991年德国统一后建立起来的欧洲后冷战安全秩序也并无好感。2005年之前,普京总统为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所做的努力,主要集中在内部,即加强俄罗斯经济、扼杀政治异议分子、遏制政治不稳定。
前克林顿政府官员斯特罗布·塔尔博特(Strobe Talbott)解释道,这一战略旨在“推翻其前任的转型政策,并恢复俄罗斯联邦边界内苏联体系的主要特征”。但也有迹象表明,普京有更宏大的设想,“普京可能将他的计划、统治以及所希望的政治遗产推广到俄罗斯边界之外的地方”。与冷战结束之后的第一个10年不同的是,当时俄罗斯渴望与西方“做生意”(不仅是字面意义,也有引申意义),普京的俄罗斯所推行的政治议程,正在使俄罗斯更频繁走上与西方对抗的道路。
▌秀肌肉
俄罗斯在海外愈发强硬,最为明显的表现就是军费预算迅速上升(比如,从2014年到2015年增加了110亿美元),以及在国际事务中更愿意使用武力。
2008年8月,俄罗斯向格鲁吉亚派出陆海空军部队,应对格鲁吉亚政府在俄罗斯族占多数的南奥塞梯开展的打击分裂分子军事行动。俄罗斯和奥塞梯军队并肩战斗,最终将格鲁吉亚军队赶了出去。俄军还一度占领了数座格鲁吉亚城市,直至双方达成停火协议。很多人认为,这一事件是由普京策划,主要目的是测试西方态度,看看其如何回应俄罗斯的军事行动;而普京得出的结论是,莫斯科可以轻松应对。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莫斯科在实际上吞并了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这也是俄罗斯在克里米亚危机之前最近的一次干预行动。
俄罗斯在与周边国家,比如乌克兰、波兰及波罗的海国家的国境线上开展军事演习,则更具有象征意义,这些国家已经对西方更为友好。
2013年,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军方举行联合演习,模拟波罗的海国家遭到“外部恐怖主义团伙”的入侵,涉及的部队数量达到万人,各类军车装备也有数百辆。俄罗斯和白俄罗斯部队演练的内容,涉及入侵和占领波罗的海国家,切断其与波兰联系所需的战术和兵力部署。
除此之外,普京还公开宣布,他计划为俄罗斯的核武库增加更多的核导弹,并建造新一代能够打击到美国的非核战略武器。这一决定,似乎违反了2011年美国总统奥巴马与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达成的旨在减少战略武器数量的协议。该协议规定,美国和俄罗斯将部署的核武器和发射器数量限制在1991年,即冷战结束时的水平。
另外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是普京并没有参加2016年4月的核安全峰会——这也使俄罗斯成为朝鲜之外(美方压根没有邀请),唯一一个没有派高级官员参加峰会的核国家。
介入象征性和真实冲突之间的,是俄罗斯和西方军队的武装“邂逅”(military "encounters"),不管是在空中还是在陆地上。
2005年时,俄罗斯恢复了冷战时期在西方国家领空附近巡逻的传统。但是“欧洲领导力网络”(the European Leadership Network)2014年的一份报告显示,涉及俄罗斯和西方国家军事相遇的情况正在加剧,并已经恢复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水平。这些事件包括侵犯国家领空、民用飞机与俄罗斯侦察机空中相撞、海上近距离接触、飞越西方战舰,以及追踪西方潜艇等。
在乌克兰东部和叙利亚,西方与俄罗斯经历了冷战之后最为严重的对峙,也是最激烈的军事示强。
在吞并克里米亚之后,亲俄罗斯的反政府示威活动在乌克兰的顿涅茨克以及卢甘斯克州出现,这一片也被称为“顿巴斯”(Donbass)地区。这些抗议活动迅速升级为自称“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的分裂分子,与乌克兰政府之间公开的武装冲突。
很多人认为,这些冲突是俄罗斯秘密军事干预的直接后果。这也是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欧安组织)和国际媒体共同的判断。两者都报告了无标识的俄罗斯军车越过俄乌边界,前往乌克兰东部叛乱地区的情况,以及俄罗斯军车打着人道主义援助车队的幌子,在俄乌边界之间来回穿梭,运送弹药和士兵尸体。
2014年7月马来西亚航空公司MH17航班,在从阿姆斯特丹飞往吉隆坡的途中,在乌克兰叛乱分子控制的顿尼茨克坠毁,导致283名乘客和15名机组成员遇难,就被认为是亲俄罗斯的叛乱武装利用俄制导弹误击民航客机的结果。莫斯科自然否认与坠机事件有关,并反对国际调查该事件,同时在媒体上大肆批评和指责乌克兰人,认为他们应该对事件负责。
根据联合国人权观察团的报告,2014年4月(武装敌对行动开始时)到2016年2月,乌克兰的冲突导致大约9000人死亡、21000人受伤。尽管在法国和德国的支持下,乌克兰与俄罗斯在2015年2月签署了第二个停火协议,但是战斗人员和平民死亡人数在继续上升——重型武器和火炮(无视停火协议)仍然存在,身穿军装的男女也频繁穿越顿尼茨克州和俄罗斯联邦的国界线。普京支持乌克兰说俄语的民众,并阻止基辅和欧洲进一步的密切关系。尽管付出的代价高昂,但俄罗斯的兴趣仍有增无减。
在乌克兰这样一个如此接近欧洲心脏地带的地方,发生这样强度的武装冲突,不仅使欧盟成员国大为震惊,也对美国造成重大冲击。
2016年2月,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将向中东欧地区的北约成员国大幅度增派重型武器、装甲车以及其他装备——与之前美国在欧洲的军事支出相比,增加了四倍,旨在遏止俄罗斯向其邻国进一步实施挑衅。这一计划的官方名称——“欧洲信心保障提案”(the European Reassurance Initiative)——也说明了欧洲安全环境的恶化程度,特别是对于罗马尼亚、波兰、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和立陶宛这样的国家来说,在20世纪90年代曾经敢于相信的历史——至少是免遭俄罗斯入侵的历史——可能画上句号。而今天,波罗的海三国正在积极振兴军队——比如立陶宛,重新开始征兵,准备应对可能的武装冲突。
(头图:3月3日拍摄的俄罗斯与乌克兰的第二轮谈判现场©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