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九五后的王小波阅读史
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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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们纪念王小波,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位重要的作家,也是因为他所提出的问题并未过时,理智、包容与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当代社会依然欠缺。王小波的意义在于,在许多人年轻时的某一刻,他会打开一扇窗,提供给我们另一种看世界的目光。
我读王小波是从高中开始。在周国平、毕淑敏、余秋雨引领作文素材的年代,王小波的文字如同一股清流,给我不一样的感受。他的文字有鲁迅的风骨,但少了些鲁迅的深沉,多了些玩世不恭。他是同学们私下传阅的“黄书”,不知多少男孩的春梦始于王二和陈清扬。和学术界崇高化的建构不同,对于九五后的我们来说,王小波的作品,最开始其实是性启蒙读物。
▌性启蒙与知识反叛
王小波最有名的书之一是《黄金时代》,我对他的阅读也从那本书开始。最初把它当作“小黄书”,听同学说,性爱描写比《挪威的森林》好,我就去凑个热闹,结果很快被小说中那股玩世不恭、嬉皮流氓又透着股小伤感的腔调吸引,比如这一句:“革命的意思就是说,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就会成了牺牲品。”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是迎面而来的肃杀,是课本很少讲的东西。
▌阅读王小波的世界
高中毕业后,我慢慢走过了痴迷王小波的阶段。一来是文学层面,看到了比他写得更好的作家,比如他自己很推崇的尤瑟纳尔,觉得王小波写得好,但没有到心中第一流作家的地步,这是私人观感。二来是生活经验上,或许是意识到自由主义在本土落地的局限,在解释一些问题,比如劳工和性别议题上,容易成为一种“正确”但很难具体落地的辞令,而对自由主义产生了更复杂的思考,进而对以自由主义为导向的王小波,也调整了看法。
他的杂文,如今来看,大多是常识,有洞见,可总觉得点到为止,还不够深,在解释更复杂的问题时,就需要求索于其他著作。所以,我走出了对王小波的崇拜,但还是欣赏他,毕竟在中国,像王小波这样的作家,还是很少的,他因为稀缺而可贵。
长大以后,对王小波的性描写、性观念,也在继续思考。王小波对性的观念显然是开明的,但受制于作家本人的性别视角和历史局限,在他的小说里,对女性的塑造相对并不如男性知识分子饱满,他对于性的描绘主要仍是男性心理的,缺乏了一些女性层面更细腻的捕捉。这一点,伍尔夫、尤瑟纳尔、张爱玲的性别与性爱描写会更加直观一些。
不过,王小波依然具有先锋性。比起《黄金时代》,他更值得重视的作品是《红拂夜奔》与《东宫西宫》。前者对传奇故事的改写、对知识分子与欲望、权力关系的刻画非常精彩,后者是一部酷儿电影,由王小波编剧、张元导演,呈现了同志、双性恋、SM等主流避而不谈的话题,倒是可以视作一次对朱迪斯·巴特勒“性别操演”理论的影像诠释。
福柯曾说:“运用一种进行询问、监督、窥视、期待、发掘、触摸、揭发的权力,就会获得快感;另一方面,快感兴奋起来以后,就会规避这一权力,逃避、愚弄或歪曲它:权力也让它追逐的快感侵犯自己。”
在国内,王小波是难得的对权力运作机制特别敏感的作家,他将利维坦的统治与日常行为联系在一起,在对情欲与权力关系的捕捉、对人们日常的压抑与反叛、施虐与受虐心理的窥探中,王小波探寻到权力运作的真正密码。另一方面,他的酷儿书写,也让更多边缘之人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如今回看,无论是文学还是思想上,王小波有他明显的局限,但在当时,在一个感伤、说教和正确泛滥的年代,王小波是一个异数。
如果说王朔代表着一种大院子弟心理与市民文化双重熔炼的“痞子文学”,王小波就象征着一种异议者姿态的民间知识分子立场。他把文化视作国家与市场之间的含混地带,强调知识分子乃至独立思考者介入社会议题、充当起第三方监督力量的重要性。
与信奉犬儒主义、沉湎于物质享受的同辈不同,王小波的思想具有强烈的精神取向和实践动力,他呼吁智识和思辨,主张逻辑训练,同时警惕“以绝对真理之名去进行压迫”的话语。而王小波生前的朋友李静注意到:“与同时代的人不同,王小波宁可使用‘智慧’而非‘启蒙’一词。”这说明王小波不等于一般意义上的启蒙主义者,比起居高临下的知识布道,他更提倡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平视的关系。
如今我们纪念王小波,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位重要的作家,也是因为他所提出的问题并未过时,理智、包容与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当代社会依然欠缺。王小波的意义在于,在许多人年轻时的某一刻,他会打开一扇窗,提供给我们另一种看世界的目光。
如王二般嘲笑,如红拂夜奔般自由,逡巡在万寿寺与大明宫的砖瓦上,想象一头特立独行的猪,在《未来世界》中叩问乌托邦的幻梦是否可能,王小波实践着自由的文体穿梭术,他像是御剑而飞的酒剑仙,在文字的迷宫里随意穿行,借此瓦解语言、身体、唯一真理观的束缚。到头来,王小波渴望追寻的,不只是一种“公共理性”,也不仅仅是自由个体对于克里斯马型偶像、乌托邦神话的去魅,还包括回到如何健全我们自我的生命,如何在对于趣味、理性、哲学与历史的思索中,拥抱一种更具独立性的自我生活。
面对沉重,东方人惯于苦大仇深,而嬉皮如王二,付诸荒唐一笑。这是王小波的反抗哲学,也是他留给现世知识分子的方法论,无论在任何绝望的处境,我们都要捍卫自己笑的权利,因为没有什么比笑,更令渴望使我们感到痛苦的梅菲斯特们感到匪夷所思。
这是十余年来,王小波对于我这个九五后的启示,而在今天,当纪念王小波的浪潮层层叠叠,我所困惑的是,如果王小波活到今天,会遭到怎样的待遇?他会继续被当作一个勇敢可爱的知识分子,还是因为自己的表达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乃至遭遇诛心之论?
在今天,观众该如何看待这样一个异见者,又是否容许一个“找麻烦”知识分子的存在?思考这些,是比单纯纪念王小波更重要的问题。
今天并不缺乏纯粹技艺的作家,像王小波这样的人物却越来越少,文学曾经大胆地介入不同议题,而如今,文学变得越来越仅仅是“文学”。所以,今天纪念王小波,也是在借此思考文学与公共议题的关系。
而到头来,回到我作为一个“九五”后的私人记忆,王小波的文字,既是一份旧日的回望,也代表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这种且悲且喜的滋味,就如同《黄金时代》那一段流传甚广的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