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腐是我们家事，岂容你们这些臭文人说三道四｜文字狱档
如果说刘震宇、李冠春、戎英、吴英等前仆后继的爱国书生们，因献策改良而死，尚有可圈可点之处（点右可见
严譄，山西高平县人，案发时四十五岁，都察院役满吏员，从九品。按清制，各级衙门录用的书吏，只是职役性质，五年役满，不得延长服役年限，但可以通过考试授给官职，考试时间在每年的七月份。这位严譄，应该是考不上的，不然，他就不会在七月十七日有闲工夫向大学士投递奏折了。
搁现在，严譄就是最高检察院一不在编的秘书，合同工，五年合同期满，考不上公务员，下岗后在崇文门外一杂货店替人记账为生。像严譄这样的知识分子，近距离见识过权力的美好，怎能甘心就这么给人记账或灰溜溜回乡教书。用他自己的供词来说：“今吏见天下之英才济济，自愧庸愚少学，业已无志功名，愿将执照定意缴还以归故里，但念二十年来受职荣身之恩未尝有报，心实不宁，兹略进片言以酬圣德。”（《清代文字狱档·严譄私拟奏折请立正宫案》）这说得很明白了：因为考公竞争不过别人，本想回乡，但为了报恩、酬圣德，于是写就一奏折，跑到大学士舒赫德门首请求代递。
舒赫德一看，严譄“所言皆泛论并无实据，而语涉含糊讥讽，臣思其人以役满吏员敢作章牍径赴臣家投递恳求代奏，非寻常控案可比，不敢不严密查办”。这又是典型的找死了。
严譄的奏折，内容主要两项，第一就是镇吓贪官。
据《清代文字狱档》辑录的《舒赫德等奏连日严审严譄情形折》，严譄折内极言官吏贪婪之弊，但他的供述，只是讲了两三件他老家高平县几任县官横征暴敛之事，不痛不痒，“且俱得自传闻，并不能切实指数”。而且，他也没提出具体的肃贪方法，只是模糊地说请镇吓贪官勿得扰民，更恐贪弊积渐难返，惟求吓禁将来。
说到反腐，乾隆在位时，表面上不可谓不严，但跟朱元璋一样，囿于制度，成效甚微。特别是到了乾隆朝中后期，官员贪污越来越严重，单是三十三年乾隆的小舅子高恒（慧贤皇贵妃之弟）一案，涉案金额就高达476万余两，最后被乾隆所杀，但他死后，儿子高朴继续大贪特贪，最后也被乾隆杀了。贪腐已入国髓，严譄身为都察院书吏，没有目睹也有耳闻，何以只择几件本县的小案来说？这就是典型的只敢指苍蝇，不敢说老虎了。在供词中，他也坦诚，“即有一二指实之处，岂肯以鸡卵碰石”。
饶是如此，乾隆仍暴跳如雷，在《交九卿三法司将严譄审讯定拟谕》中说：“朕临御四十一年，办理庶务一秉至公，内外臣工如有贪黩败检之事有犯必惩，并未稍有宽贷，乃天下臣民所共闻共见者，若毫无指实，岂能凭空穷治？”就是说我当了四十一年皇帝，执政为公，反腐有力，百姓有目共睹，岂能容你唱衰？
这上谕是七月二十五日下的，在此之前四个月内，著名的和珅从御前侍卫到总管内务府大臣连升三级；二十三年后，他被嘉庆下旨抄家，共抄得白银八亿两，相当于清政府十五年的财政收入。你说他这八亿两，不是在乾隆眼皮底子下贪的吗？还有前面说过的，高恒之子高朴，在新疆产玉的叶尔羌当办事大臣，乾隆四十三年案发，涉案银一万六千余两，金五百余两，还有数不清的美玉；乾隆四十六年，曾当过甘肃布政使、浙江巡抚的王亶望案发，抄没金银一百余万两及大批珠宝玉器等，该案并将甘肃官场连锅端，判斩的就有五十七人。有用吗？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该贪的永远在路上。
以此观之，严譄的请肃贪以吓禁将来是多么的天真可笑。反腐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事，屁民有得围观已是莫大福分，想唧唧歪歪，尔等也配？
让严譄罪上加罪非死不可的，是奏折中的第二个议题：议立正宫。
乾隆的第一位皇后富察氏，于乾隆十三年随驾东巡，到山东德州时病死，享年三十七岁。乾隆写了不少怀念她的诗，虽然没一句能比得上苏轼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但也有“九御咸备位，对之吁若空”的佳句，即我心中只有你，一想起你，六宫粉黛无颜色。文学造诣上，比什么“霞光褪去何凄楚，万箭穿心不似这般苦”（毛词《蝶恋花·向板仓》）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但这并不影响这位风流皇帝一边悼亡一边猎色，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只是小说家的意淫，江南的莺莺燕燕才是让他流连忘返的尤物。
第二任皇后乌拉纳拉氏（俗称纳皇后），正黄旗，富察氏死后，皇太后命乾隆册立她为皇后，乾隆就不是很乐意，但迫于压力不敢违拗。乾隆三十年正月，纳皇后随驾南巡，到了江南，实在受不了乾隆的拈花惹草，竟剪发抗议。擅自剪发，这可是满族人的头顶大罪，乾隆一怒之下将她赶回北京，第二年她就郁郁而终了。乾隆虽因大臣阻止未废后，但也只以皇贵妃礼葬，此后便再也未立后。
按说，皇帝立谁为后，那是他的家事，宗人府或皇太后才有权置喙，哪轮得到你一个合同期满的小秘书插嘴？天可怜见，严譄这些儒生们，从小读的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孔训，皇帝是君父，皇后是国母，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后，否则，我等草民，都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请立后就请立后吧，他还要编剧。严譄的奏折原文虽不见于档案，但从乾隆的上谕中，也可知个大概：“其请议立正宫一事，称纳皇后贤美节烈，多蒙宠爱，见皇上年过五旬，国事纷繁，若仍如前宠幸恐非善养圣体，是以故意挺触轻生等语，种种荒唐悖诞，敢于污蔑朕恭，实堪发指。”（《将严譄审明具奏正法谕》）啥意思？就是严譄想象出一个感人的情节：纳皇后漂亮又贤惠，皇恩经常浩荡她，但她见皇上五十多了，日夜为国操劳，如果老这么浩荡，龙体恐怕吃不消，所以故意触怒皇上，主动失宠，甚至以轻生来换取皇上龙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还珠格格》里这位，原型即纳皇后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严譄编完这一出，自己肯定被感动得涕泪纵横。如此雷人的言情剧，琼瑶奶奶、于正麻麻都不敢这么编。乾隆说他污蔑朕恭，也不无道理：朕是什么人，天纵伟人！年过五旬又咋的，我去年都六十五了，还生了个女儿你造吗（固伦和孝公主，乾隆四十年正月初三，敦妃汪氏生）！没听过皇帝真伟大什么都伟大吗？！
别说乾隆，两百多年后，走笔至此，笔者都想清穿以杀严譄了。
乾隆心目中，此事的严重之处，还在于严譄这样的屁民，怎么知道宫闱之事，且何由知有纳拉氏之姓，所以，其中必有向其传说之人，不可不彻底严究。还有，在查抄严譄家时，还搜出拟呈递四阿哥的启帖，这更致命。
按严譄口供，乾隆三十年纳皇后剪发被贬之事，他在山西老家就听说了，但忘了是谁说的。三年后进京，又听说有御史因皇后死后没颁诏，将礼部参奏以致被发配；又再过三四年，妻室子女都死了，气运颠倒，想到人孰无死，若不做些好事留个名声就枉为人了，那年进京后心里妄想，若能将皇后的事进个折子准行颁诏，就可以留名不朽，又想从前御史做的折子一定说得不好，所以得罪，我因将传闻立妃剪发之事总不提及，说成皇后贤美节烈，希冀动听颁诏，这实在是我想了多少日子才定了主意这样编写的。
范冰冰也演过纳皇后。如果纳皇后真长这样...
换言之，就是想谱一曲《皇阿玛爱着皇额娘》的赞歌，然后又觉得这是皇帝家事，阿哥们才说得上话，听说四阿哥年纪最大，就再写了一启帖给四阿哥。写完了原要封好往投，不料折子被风吹在砚台上，将年月后半幅都被墨污了，心里动念不是吉兆，是以就中止不曾投递。虽没投，但在乾隆看来，这就是刻意要离间他们父子，杀一百次都嫌不够了（四阿哥永珹是皇贵妃金佳氏所生）。因此，乾隆特地下了一道《审讯严譄不必过用重刑以致刑毙谕》，怕他被刑讯逼供死，收不到示众的效果。当然，也是希望他能吐出传播宫闱谣言的人。结果，严譄在被拧耳、长跪、打板、拶指等酷刑之后，只供出御史被发遣一事，是听同乡梁二说的。后来据梁二口供，严譄曾向他借银捐官，他没给，从此怨恨不与来往，实未向其告知御史参奏礼部随即发遣之语。梁二还说，严譄是在北京当秘书的，哪有自己不知道反要等回到山西听老乡向他转述的道理。这话确实言之有理，梁二侥幸捡得一命。
也许是怕牵连太广，严譄的剧本被更多人知道，乾隆没再深究，甚至法外开恩，将九卿、三法司拟定的凌迟改为斩立决。最后只死了严譄一人，皇恩实在太浩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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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狱档系列前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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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腾讯《大家》专栏 http://dajia.qq.com 原标题为《一个地命海心的小秘书之死》，有改动，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可见。扫描二维码或输入网址，可查看更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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