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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毒矿后遗症 | 活着

2017-12-05 邱波、祖一飞 活着


这是《活着》栏目第702次推送


在湖南湘西自治州花垣县以有色金属储量丰富闻名。其境内已探明矿产20余种,其中锰矿、铅锌矿储量分别居我国第二、第三位。矿业相关产值一度占据该县工业总产值的90%以上。当地依托资源开发的高额工业产值背后,是开发过程中重金属污染的不断侵扰。

2013年,当地政府提出“花垣变花园”城乡建设治理目标,曾经混乱无序的矿山开采也在系列行动中得到整合。然而,作为县域经济的支柱产业,采矿加工中一些不合规的现象仍存在多年。连片的矿洞和尾矿库下,遗毒远未荡清,污染还在继续。


这是2017年6月的花垣县老王寨村向立升(化名),彼时他已罹患肝癌晚期。“这几年治疗费花了20多万元,向亲戚借了5万元,现在没钱治疗了,在等死。”  作为人体重要的解毒器官,肝脏是是重金属损害的器官之一。老王寨山上的铅锌矿于1986年伊始遭到开采,发展至2000年之后的大规模矿山开采,如今,整顿后的矿山仍有太丰、三立、残联、同力、合丰、天源、海润矿业在开采。老王寨村的饮用水引自废弃矿洞,下雨时呈乳白色,村民因此害怕饮用。


7月18日,向立升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在外地打工的儿女赶回家,一家人一边照顾向立升,一边准备后事。这里的村民都知道引自废矿洞而呈乳白色的饮用水不能喝,但流在河里的乳白色污水还被用于农田灌溉,大米等粮食也受到污染,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7月19日晚,48岁的向立升在老王寨村的家中去世,家人按照苗族的传统发丧。


5天后的7月24日,向立升出殡。他的家人披麻戴孝,失声痛哭。有村中的老人吐诉,“不开玩笑,我们喝的这就是药水啊。”


清晨5点,村民们抬着棺材,把向立升埋在老王寨村的山上。这位48岁的村民生于斯,长于斯,他见证了采矿业在有色金属储量丰富的家乡兴起,也目睹了青山绿水被尾矿库围困、吞噬,最终被埋葬于此。


花垣县境内的矿区附近裸露的山体呈暗灰色,像伤疤一样突兀地在山间展开。尾矿库是堆存选矿后的废弃物,尾矿废渣中往往包含一些重金属元素、选矿过程中使用的石灰,以及多种化学药剂。


丰集团在花垣县猫儿乡有十余个选矿厂,24小时不停作业。在这里,矿山开采已经持续20年左右。期间,村民们注意到水位下降、粉尘增多,农作物受影响,直至2014年,当村里的孩子大范围出现血铅超标时,村民才察觉到埋伏在身边的危险。


太丰集团的另一个选矿厂位于 37 41253 37 15263 0 0 3859 0 0:00:10 0:00:03 0:00:07 3859焰土村内。选矿厂使用黄药、硫酸铜和黑药等有毒助剂;其污水、矿砂排放于山上,形成巨大尾矿库,而山上则乱堆着化学物品和垃圾。


花垣县团结镇、边城镇、龙潭镇和猫儿乡属于铅锌矿区,当地分布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尾矿库。花垣县政府官网资料显示,2009年,该县共有尾矿库98座,其中处于“危库”状态的有4座,“险库”14座,“病库”13座。超过四分之一的尾矿库没有排洪排渗措施或不达标。到2011年,该县尾矿库数量减少到89座。


花垣县猫儿乡铅锌矿区堆放着废矿石,尾矿库和耕地相连,雨后矿渣渗透的水很容易污染附近的农田。尾矿库的背后,是创造出巨大经济效益的矿产行业,它们的存在,同样也直接改变了周边村民的生活。


长达几十年的开采导致山上矿洞密集。以前村民可以使用山上的溪水用来饮用和灌溉,但现在已无水可用。每当下雨时,山上淌下的都是乳白色的污水,并最终流入农田、汇入河流。


太丰矿业的尾矿库选矿厂多,仅有的一个存淀池无法容纳流量过大的污水、矿沙,污水直接从存淀池尾矿库流入途径村庄的水沟,进而汇入作为花垣县城区居民生活用水之源的牛角屯大坝。矿沙在村庄河沟的沉积,沙子、药味遍布水源、田地,污染了村民的耕地。


在运输矿石的公路边,含有重金属的粉尘堆积在玉米上。村民对身边的黑色和银灰色粉末很警惕。分辨这两者很简单:黑色的是铅,银灰色的是锌。洞里村周围一共有五个采矿区,分属太丰矿业等三家公司,运输锌粉和铅粉的车每天会从这里驶出数十辆。


2017年7月,某环保组织到花垣县调研,在矿区周边的5个村庄采集10份样本,递交给第三方独立实验室进行检测。关于谷物一项,矿区周边村庄检测结果显示:砷、铅、铬等三项重金属元素存在超标现象,镉元素未超标。其中,铬元素超标率为100%,铅元素最高超标6倍。而在土壤一项中,砷、镉、铅、锌四项重金属元素存在超标现象,每种元素超标率均在80%以上,其中镉和锌的超标率为100%,镉元素最高超标87.8倍。


在2017年11月北京举行的《健康、环境与发展论坛》年会上,来自湖南省疾控中心的专家胡余明公布了相关研究成果。根据湖南省对2011-2015年间在其各市县区流通的千余份大米样本的专项监测调查,其稻米镉超标率平均为24.3%;而根据对湖南省918个人的检查,受检人群中的慢性轻度镉中毒率高达79.09%。


血液循化系统损伤也是重金属造成的健康损害之一。65岁的村民杨安全(化名)在2016年3月23日突发脑梗,住院数月。如今每天吃药,依靠妻子照料。


花垣县猫儿乡铅厂村村民王文宣(化名)住在太丰尾矿库所在山的山脚下,该地的地下水已被污水渗透。他长年饮用地下水,在十年里他两次开刀取出肾结石。


王强(化名)自幼在老王寨村长大。在他出生的1985年,恰逢当地铅锌矿和随之而来的尾矿库的兴起。大四那年,王强自觉浑身乏力,脸色发黄。家人带他四处求医之后,他最终被确诊为尿毒症。从老王寨村到花垣县人民医院进行血液透析,需要花费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时间,透析过程则耗费数小时。每隔一天去医院透析。如此反复,血液透析成为这位年轻人生活的主要内容。


几年来,家中为王强已花费数十万元。如今,王强每周血液透析三次,医保报销后,仍需每年负担1万多元的医疗费。如果三天没有进行血液透析,王强就会出现乏力、头晕和无法行走的症状。找到肾源换肾,是王强现在的唯一希望。


花垣县人民医院里,和类似王强这样需要长期进行血液透析的病人有200余人,每年确诊的新发尿毒症患者有40多人。


17岁的石贵珍(右)是花垣县长乐乡那光寨人,她在2015年9月1日上午初三开学的第一天,全身无力,脸色发黄,呼吸困难。在请假到医院就诊后,石贵珍被诊断为肾哀竭、慢性肾炎。当天进行血液透析后,情况好转,但也因此辍学在家养病。只有每星期血液透析三次,石贵珍才能维持生命。石贵珍19岁的表姐吴秀会也罹患此病,姐妹俩在花垣县人民医院附近租房,以便隔日到医院进行血液透析。


石贵珍父亲在21岁时在锰矿打工煤气中毒而亡,母亲改嫁。家有64岁奶奶和15岁妹妹,后者就读于民族中学。一家三口人属于低保,今年7月份的低保补助提高至每人260元。表姐吴秀会的父亲10年前在铅锌矿厂工作时死亡,家属获赔23万元。目前,吴秀会的医疗费用均由父亲的赔偿款支付。


这对表姐妹的人生在花季就遭吞噬。石贵珍的年均医疗费用57000多元,其中自费约18000元,剩余由医疗保险报销。目前,石贵珍在社会各界人士的帮助下,坚持治疗。


花垣县火焰土村位于矿区山顶,长年矿产开采使其地下被挖空,村民饮水困难,农作物严重减产。附近最大的一座尾矿库已经接近峰顶,该尾矿库隶属于海丰公司,已经使用十余年,堆积深度在80米以上。村长手握按有村民手印的申请书,表达全村人搬迁的诉求。在村口张贴的搬迁方案显示,预计2018年整村人口将搬离,但村民们不确定哪一天搬。


搬迁效果图正对着一条马路,运输铅锌粉的卡车就从这里经过。两年多来,无论刮风下雨,每天路上都有至少二十多位村民拦车,找司机收取每车次250元钱,名义为“水土流失费”或饮用水钱。甚至有些村民冒着危险爬上运矿车捡些矿石,以补贴家用。村民们认为,多年来采矿企业未对其产生的严重污染进行丝毫补助。


“运矿车不拦,只拦运产品(铅锌粉)的车”,村民说矿企老板已经向司机授意交费。一天下来,能拦几趟不是个定数。村民自愿参与,最多的时候有四十多人,一辆车的钱分到每个人手中不会超过10元。


在花垣县矿区附近的村民们,越发意识到当地采矿业和随而来的尾矿污染所带来的严重健康问题。在丘陵起伏,溪河纵横其间的湘西,村民生活用水的来源变成了一桶桶用背篓背回来的清洁桶装水。



湘西采矿遗毒:除了“边城”,这里还有铅中毒儿童


边城茶峒,偏居湘西一隅,在小说《边城》中,沈从文描绘了这里特有的风土人情,如今这里是湖南的著名旅游景点。

同处花垣县,边城镇周边的几个乡镇以有色金属储量丰富闻名。花垣境内已探明矿产20余种,其中锰矿、铅锌矿储量分别居我国第二、第三位。矿业相关产值一度占据该县工业总产值的90%以上。

旅游模式下,边城保持着相对自然原始的状态。而猫儿乡、团结镇等矿藏丰富的乡镇在资源开发驱动后走上另一条路,当地经济得以跨越式发展。但高额工业产值的背后,是开发过程中污染破坏的不断侵扰。

表面上看,这些乡镇与边城毫无二致:木结构的苗族建筑、鱼游鸭戏的稻田、群山环绕的村寨。不同的是,这里有血铅超标3倍的儿童、被污染的土壤和水,以及众多像不定时炸弹般埋伏在山间的尾矿库。

2013年,当地政府提出“花垣变花园”城乡建设治理目标,曾经混乱无序的矿山开采也在系列行动中得到整合。深一度近日实地调查发现,作为县域经济的支柱产业,采矿加工中一些不合规的现象仍然存在。连片的矿洞和尾矿库下,遗毒远未荡清,污染还在继续。


铅中毒儿童

妻子生第三胎的时候,吴志华曾和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商量:“我们家老二身体不好,能不能免交罚款”。二儿子患有癫痫和身材矮小症,父亲吴志华很清楚:这与村里的铅锌矿脱不了关系。

吴志华是一位运矿车司机,家和工作的地方都在花垣县猫儿乡洞里村。三年前,家里两个男孩均被查出“儿童中度铅中毒”。根据我国血铅诊断标准:儿童血液中铅含量正常水平应为0—99微克/升。吴志华小儿子数值最高的一次检测结果为413微克/升,超出限值3倍。

最初,村民们并没有意识到污染已经侵入孩子体内。洞里村的矿山开采已经持续20年左右。村民们注意到水位下降、粉尘增多,农作物可能受影响,但健康方面鲜有考虑。

检测风波始于2014年。村里唯一的外来人口,专做运矿车补胎生意的温州人,发现孩子发育晚,2014年到医院检查后,发现是血铅超标。

至此,村里人才觉察到危险。洞里村的一名村民王恩泽回忆,当时总共有54个孩子做了检查,结果显示血铅全部超标。

意识到问题严重之后,花垣县疾控部门曾派人到村里为儿童抽血检验。政府两次包车组织儿童前往湖南省职业病防治院附属医院治疗,并承担了医疗费用。但据村民反映,在这之后政府再无行动。

对于血铅超标事件,深一度记者询问村里是否收到采矿企业相关补偿,王恩泽摆摆手,做出一个塞兜的动作:“背后关系复杂。”

吴志华在2016年底曾与当地相关部门沟通,对方表示“现在政府没经费,等过完年再说”。一年过去了,村民们没有等到回音。省里的医院曾打电话催促带孩子去复查,吴志华没有去,原因是没钱。

吴志华一家7口,其父瘫痪,其母做饭种田,妻子在镇上照顾三个孩子上学,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每月开车最多也就挣四、五千元,勉强应付全家的日常开销。

如今虽然身受污染之害,吴志华依旧离不开矿厂,他要打工挣钱。

吴志华家保存的检验单中,最早的一份出自湖南省儿童医院。那是2014年8月,他自费带二儿子去长沙做了检查,当时血铅含量为235微克/升。

2014年10月,花垣县疾控中心检测吴志华二儿子血铅含量为413微克/升。2015年9月,这个数字变成了404微克/升,依旧超标3倍。这一年间,孩子曾接受过两个疗程的驱铅治疗,诊断书上的建议栏里明确写着:“避免接触铅污染,一个月后复查血铅”。

如今又过去两年,村旁的铅锌矿照常运行,孩子的复查也再没去做过。

“家就在这里,人能到哪儿去?”吴志华的话里满是无奈。


被污染的水土和稻米

离洞里村21公里的团结镇老王寨村,刘秀秀10月24日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视频。画面中,一道白色水流从高处淌下。她怕寨子外的人不相信,特意交代这是当天早上实地拍的,还加了句诘问:“这个水让人怎么生存?”

老王寨村坐落在半山腰上,村民抬起头来就能看到青山之间灰蒙蒙一片的矿区,那里也是水流下来的方向。长久以来,村民们将山泉水引到家里。矿山开发以后,他们发现饮用水起了变化。

平常还好些,若是下雨天,水管里总是会流出来渣滓,甚至水呈白色,村民们将其原因认定为受尾矿水污染。有老人向深一度记者吐诉:“不开玩笑,我们喝的这就是药水啊。”

在山上,矿石洗选加工后流下来的尾矿是颜色更显浓稠的灰白色,里面同时含有选矿用的药剂和石灰,每天源源不断地流向附近的尾矿库。村民们认为,部分矿企不按规定设立防护措施,导致尾矿水污染了饮用水源。

村民王成伟仔细算了算,周边能够影响到他们村子的尾矿库总共有5座,分属于海丰公司等几个行业大户。

如今,多数村民还在用山上流下来的水洗菜做饭,喝的则是8块钱一桶的桶装水。许多村民在家自费装了净水器,还有人专门买了便携式水质检测笔。

他们用检测笔上显示的“点数”来区别水质的好坏。净水器过滤后的水显示为006,村民称之为“6个点”,山上流下来的水则是297个点。297的数值虽高,但未超过国家相关标准。村民们不知道的是,数字后面的ppm是水的硬度单位,指的是水中钙、镁离子的浓度,而铅、汞等重金属元素并不能通过检测笔测出来。

村民吴秀琴回忆,净水器公司来做推销时也曾做过检测,当时数值是400多,而且下雨后与晴天时测的结果又会不一样。吴秀琴认为,她和村里其他几位老人得了结石和长期饮用点数偏高的水有关。

除饮用水外,矿区周围的土壤和农作物一般也会受到影响。土壤修复专家、广东省生态环境技术研究所研究员陈能场分析,尾矿如果通过飘尘、废水、废渣等形式扩散到周边环境中,可能会有一些重金属元素进入水体或土壤,进而通过饮水和食物在人体内沉积,典型案例就如日本神通川的镉污染稻田造成“痛痛病”,我国很多矿山周边稻田也存在污染情况。

在今年11月北京举行的《健康、环境与发展论坛》年会上,来自湖南省疾控中心的专家胡余明公布了相关研究成果。他曾在2011-2015年对湖南省市县区千余份流通大米样本进行专项监测调查,结果显示稻米镉超标率平均为24.3%”。

胡余明团队还做过一项调查,通过对湖南省选定人群(918个有效样本)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和体检,收集尿液、血液等生物学样本来检测标本中的镉含量。结果显示:出现慢性轻度镉中毒现象高达79.09%。

稻米中的镉一般被认为来自受污染的土壤。胡余明在资料中指出:金属矿山开采是湖南省“有色金属之乡”土壤镉污染的原因之一,在矿山开采中,产生矿山酸性废水,含大量镉离子,废水进⼊河流、土壤,造成重金属污染。

今年7月份,某环保组织到花垣县调研,在矿区周边的5个村庄采集10份样本,并将边城镇两处非矿区的样本作比较,之后递交给第三方独立实验室进行检测。

检测结果显示,在矿区周边村庄土壤一项中,砷、镉、铅、锌等四项重金属元素存在超标现象,每种元素超标率均在80%以上,其中镉和锌的超标率为100%,镉元素最高超标87.8倍。而对照组非矿区土壤中铅、锌含量未超标,其余两项超标值未超过1倍。       

上述检测中,关于谷物一项,矿区周边村庄检测结果显示:砷、铅、铬等三项重金属元素存在超标现象,镉元素未超标。其中,铬元素超标率为100%,铅元素最高超标6倍。相比之下,边城镇的样本中,仅有铬一项超标0.25倍,其余未超标或缺少相关行业标准。


包围村寨的尾矿库

在村民们看来,尾矿水通过泄露等方式进入水体、土壤中的只占少数,绝大多数尾矿会通过管道排入堆坝而成的人造库体中。

深一度在猫儿乡和团结镇实地走访发现,矿区周边埋伏着大大小小的尾矿库。从卫星地图上看,矿区附近裸露的山体呈暗灰色,总能发现一片或几片白色区域,边缘处泛着青色或红色,像伤疤一样突兀地摊在山间。这些白色区域都是尾矿库,其作用是堆存选矿后的废弃物,尾矿废渣中往往包含一些重金属元素、选矿过程中使用的石灰,以及多种化学药剂。

花垣县政府官网资料显示,2009年,该县共有尾矿库98座,其中处于“危库”状态的有4座,“险库”14座,“病库”13座。超过四分之一的尾矿库没有排洪排渗措施或不达标。到2011年,该县尾矿库数量减少到89座。

尾矿库的数量处在一种动态变化中。火焰土村的李建军说,村子周围的尾矿库,有的已经停止使用多年,但未作恢复;有的闭库后覆盖了不到一米厚的土壤便重新用作耕种,有的闭库一段时间后又重新启用。最容易辨别的是那些使用中的,尾矿源源不断地汇入,库体不间断地扩充,表面浮有尾矿水。

李建军曾在村旁一家矿厂工作。在他看来,采矿行业“水很深”,矿洞在老板们之间来回易手,“大吃小”时有发生。有的老板有矿无库,只能借库排放,因此,有些尾矿库的废水来自数家公司。

深一度在边城镇火焰土村调查发现,附近最大的一座尾矿库已经接近峰顶,靠山体一侧有树木淹没在其中,山体内侧未看到防护措施。据现场一位工人透露,该尾矿库隶属于海丰公司,已经使用十余年,堆积深度在80米以上。

这类巨型尾矿库如同堰塞湖,存在溃坝和泄露的风险。从安全角度讲,它们是具有高势能的人造泥石流危险源,像不定时炸弹般埋伏在山间。

2008年9月,山西襄汾曾发生一起尾矿库溃坝事故,致277人死亡、4人失踪、33人受伤。2010年,花垣县也发生过一起造成6人遇难的溃坝事故。这之后,当地政府加强尾对矿库的治理,建立监管防汛度汛责任制,由县领导一对一负责重点尾矿库。

陈能场分析,尾矿库如果管理不善,可能发生泄露、塌陷、泥石流等风险。如果完全按照标准建设维护的话,相关地质灾害风险会小很多。

尾矿库的背后,是创造出巨大经济效益的矿产行业,它们的存在,同样也改变着周边村民的生活轨迹。

火焰土村村口,一张搬迁方案效果图贴在墙上,预计2018年整村人口将搬离,但村民们不确定哪一天搬。李建军明白,他们村位于采空区,不搬不行。但他注意到,方案中并没有出现跟矿有关的字眼,上面注明的是“易地扶贫安置工程”。

搬迁效果图正对着一条马路,运输铅锌粉的卡车经过时,村民们就在这里拦住车,找司机收取每车次250元的“水土流失费”。

“运矿车不拦,只拦运产品(铅锌粉)的车”,对其原因,李建军不解释,只说矿企老板已经向司机授意交费。一天下来,能拦几趟不是个定数。村民自愿参与,最多的时候有四十多人,一辆车的钱分到每个人手中不会超过10块。


滴落的铅锌粉

从龙潭镇前往花垣县城的路上,运输矿粉的车辆连绵不绝。卡车的后门上往往还残留着黑灰色的污渍,遮阴网紧盖住车厢。它们从选矿厂驶出,一路滴滴洒洒,开往位于县郊的加工厂。

洞里村村民王贵对路上的黑色和银灰色很警惕。分辨这两者再简单不过:黑色的是铅,银灰色的是锌。他们村子周围一共有五个采矿区,分属太丰矿业等三家公司,运输锌粉和铅粉的车每天会从这里驶出数十辆。

王贵的家就在路边,白天不间断地有运输车驶过,他用塑料棚在屋外围了一圈,上面粘满粉尘。门前的水泥路面上,明显可见黑灰色两种液体,量少时聚成一滩,量大时会顺着地势往低处流。

此前,王贵是一座矿洞的小老板,在遭遇矿价下跌和产业整合后,他破产改行。

熟知采矿业内情的王贵指着地上的粉尘告诉深一度:这些出自不远处的选矿厂,将运往市郊的工厂进一步加工。而即使是初级产品,这些铅粉和锌粉的纯度都在50%以上。他坚信这就是造成孙子血铅超标的原因,“小孩在路上玩,这么高浓度的铅粉就吸进身体里,怎么能不超标。”

王贵拍摄的一段视频显示,从洞里村驶出的运输车一路洒漏,地面满是黑色污迹。深一度就此咨询一名铅锌矿行业资深人士,其表示:从视频上看,在运输过程中有成股的水流出来,说明选矿厂采取的是沉淀池式的脱水方法,水分含量目测在20%至25%之间。而真正用过滤机过滤出来的矿粉,水分会控制在15%以下,水在运输过程中基本上不会被挤压出来。

上述资深人士表示,目前国家在这方面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规范,而行业内的规范一般要求水分含量控制在20%以下。一些规模较小的企业可能不会购置过滤设备,直接采取这种人工加沉淀池的做法。

深一度实地走访猫儿乡、龙潭镇、团结镇的多处矿区,均发现矿粉运输车在行驶过程中存在滴漏现象,而公路旁有很多稻田,路边的许多植物上沾满灰色粉尘。

尽管长期生活在被污染的环境中,洞里村的成年人,没有一个去查过血铅。接受采访的村民均称:“不管大人,先强调小孩。”

资料显示,近年来全国发生过多起儿童血铅超标和镉米事件,多是由于居住地和土壤环境存在工业污染源。今年9月,环保部、农业部联合下发《农用地土壤环境管理办法(试行)》,并于11月1日起正式施行。

11月27日,环保部、农业部相关负责人在回答媒体采访时强调:土壤污染防治将作为环境执法的重要内容。相关部门将强化执法监督,以有色金属采选等行业为重点,严格执行镉、汞、砷、铅、铬等重金属排放标准,落实相关总量控制指标,并切断污染物进入农田的链条。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村民为化名)



× 摄影报道 | 邱波

× 图片编辑 | 杨深来

× 文字报道 | 祖一飞

× 文字编辑 | 李显峰、宋建华

× 出品 | 腾讯新闻“活着” x 北京青年报“深一度”(微信公众号:intodeepthou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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