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八天,我的母亲选择了我|谷雨影像
摄影、口述|高山
撰文|陈竹沁
编辑|美里 周安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我的母亲已经71岁了,但我时常会忘记这件事。我出生那年她38岁,我从来没见过她年轻时的样子。或许正因如此,在我的印象里,她仿佛永远都是40多岁,精力旺盛、雷厉风行。可每当我出差或隔一段时间再见她,就会发现,她又老了那么多。
我和母亲的关系比较特殊。大多数人的妈妈是与生俱来的,而我是出生第八天才有了妈妈,并且在往后的30多年里,才逐渐深刻地体会到母亲和血缘的意义。
我在河南安阳钢铁厂的生活区长大。留心听的话,远处火车轰鸣,伴着轧钢的声音。冬天空气中弥漫着煤渣的味道,阳光让这片区域显得更加萧索。平日里只有普通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从小我很怕我母亲,她对我非常严厉,必须按点放学回家,朋友来找我,都不让我出去玩儿。我还有个大我10岁的姐姐,小时候我跟她抢电视遥控器,她会说“你是垃圾桶里捡的,你不是我们家的”,我就回怼过去“那你就是树林里捡的”。到了小学三四年级,一个关系挺好的同学又跟我说,据他家亲戚说,我不是亲生的。
中午回家,我妈和我奶奶正在厨房剥玉米,我径直走过去问这是怎么回事,奶奶立马否认:都是假的,不要信。
我妈有没有回应,我倒记不清了,就觉得这个事落地了,没往心里去。对那时的我来说,母亲是理所应当的存在,是照顾我起居饮食的角色,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标准配置,所以对这件事就没有再怀疑。
直到中考前,学校要拿户口本去盖考号的章。我到了学校要把户口本交给老师的时候,翻开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上面写着“养子”。户口本毕竟是一个证明式的东西,就和小时候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我妈好像既没有想要刻意维护这个秘密,也不觉得我们的关系有什么变化。那时我正处于青春期,与母亲的关系基本是一种抗衡的状态。每天在家公放摇滚乐,看艺术电影……她大概就像所有青少年的家长一样,质疑我的喜好,勒令我不要这么“叛逆”,多花点精力在学习上。我觉得她不理解我,往往在争吵之后,双方只剩下沉默。
这种沉默下还滋长着不甘心,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别人都是亲生的,单单我不是?这样的心理过程,引导我去思考人生的“大问题”:既然我这么特殊,是不是要做一些特殊的事情?
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我看到家里有一摞白纸,忽然就有种想填满它们的冲动,于是开始画画。一段时间后感觉在家画画比较封闭,我还是希望和外界有更多接触,就搞了个相机。原本我爸给我找了个工作,在钢厂做临时工,没多久我就不干了,跑去北京待了4年,想着离开这个生活的地方。
因为搞艺术,没有固定工作,我妈和我争论非常大。大约有6年时间,我们之间的交流几乎是空白的。很长时间以来,她只是那个每天问我吃没吃饱、穿没穿暖的人,我和她没有太多可说的。
这几年,母亲自己在心理上感到了衰老。上楼梯会喊累了,为了省些精力,原本的一头长卷发越剪越短。她还会一直念叨,后悔没有好好保存老照片,想再看看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再早有类似的感慨,是2012年的一天晚上,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她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开始记不清楚了,她要把我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契机是在我们有次一起看寻亲节目,她随口跟我说,我可以自己去找我的亲人。
没有更戏剧性的画面,母亲的语气非常平静,就是那种早就知道我知道,并且一切都没有任何影响的从容语气,让她养育了24年的孩子,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母亲跟我说,她当年想抱养一个男孩,就找了老家一个消息灵通的中间人。她说,见到我时在一个黑屋子里面,有3个女的围着我,穿得都特别脏特别破,我身上也全是污渍,裹着我的那个小被褥都是黑油。她看到就很心疼:“这孩子,就想去爱护他。”问中间人咋回事,说是亲生父母卖的,看见门口抽烟的男人没?那就是孩子的父亲。
后来我也去找过那个中间人两三次,并把这个过程拍了下来,但他对我的身世就是闭口不谈,可能是害怕被追究吧。我妈不理解为什么我不去录DNA数据库,或者报名寻亲节目,她觉得那样会高效得多。
实际上,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想找到某个具体的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了。比起血缘,我更关心情感过程是如何产生的。让我一直纠结的,是那种未知感。比如你看到一些人的传记或描述,他们的性格、成长环境,和他最后要做的事情在逻辑上的联系是相对明确的,我也想知道我地缘上的根在哪里。
对我来说,它可能是一种存在的安全感,在没有得到这个答案之前,我可能只是飘摇不定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确切生日是哪天,所谓母亲在我出生第八天抱养了我,也是根据脐带推测出来的。
母亲跟我说:“一个生命的诞生,家里都是满心欢喜和祝福的,但你不知道经历了啥,出生的时候没有得到这种祝福。”她真心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因为多一个家人,在世界上就多一份慰藉和爱。她真的是出于无私的爱,没有任何想要独占、隐瞒的意图。
我曾经想过,人都是被动地出生,对自己先天的一切无法选择,而我的情况不同:是我的母亲主动选择了我。
2013年初春的一天,我正在工作室里拍花,我妈突然说了一句:“你给我拍张裸照吧。”我回想了下,之前我在电脑上给她看过一些裸体的绘画作品。在我们老家,老人和妇女在家裸露上半身很正常,可能在她的理解中,“裸照”是艺术创作,如果我需要,她就可以帮我去做这件事。
就是这一句话让我注意到,我对母亲日常的一种忽视。我会感觉到,好像连她怎么想的我都不知道。于是我开始关注她,想要更多地了解母亲。
起初不太顺利,总觉得有点“假”,好像少了些什么,后来我决定放下摄影师旁观的身份,以儿子的身份观察母亲,看她的日常。我慢慢体会到,那种日复一日的重复,在日积月累中缓慢变化,竟然产生了一种超出常规的力量。
在由拍摄而来的和母亲的相处中,我了解到她年轻时的故事。为了照顾底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她13岁就去人民公社里挣工分,一开始没有一个工作组要她,她为了证明自己,一个人背一百多斤粮食,比男人干的活还多。
她在农场养过奶牛,后来做过清洁工,凌晨四五点出门扫大街,退休后也闲不下来,承包管理小区的车棚,打理得井井有条。比如安装很多灯,放镜子、钟表、雨伞这种便民工具,在里面养小鸡、开荒种点菜,也不是为了挣钱,就是喜欢找很多事情做。
母亲的形象在我面前前所未有地鲜活了起来,我发现她一直是在生活里的,远比我更热爱生活。她年轻时就设想我们家庭的蓝图,将来会有房子、车子,再把老家的门修宽,而这些最终都靠自己的积蓄实现了。
她还特别懂得物尽其用,当一件物品的本质功能消失了,她会把不同物品进行结合,变成另一种新的东西。像是非常多的废布头,缝缝补补,成了很大一块门帘或是桌布。她有时打毛线,织马桶垫,自己选各种颜色搭配,我觉得很像极简主义的风格。
她对于自己做的任何工作,没有分别心,遇到什么事就把它认真做好,包括性格上的坚韧,不管来了什么事情,都想办法去与之共处,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
近几年,我妈开始肯定我在艺术上的付出,看我每天在写在想,会觉得我很苦很累,总是跟我说“轻松一点”。
如果家庭关系中没有一个很好的情感内核,血缘作为一个形式,反而会成为一种束缚,孩子便成了父母的附属品。而我最感谢母亲的,就是她对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要求,没有试图把我塑造成她想要我成为的样子。
回想起来,我之所以会从事现在的工作,形成如今看待世界的方式,都与我儿时的经历有关。上小学之前,我的童年都是在空旷的公路上渡过的。那时我父亲在钢厂做长途司机,我妈带着我跟车做饭,走了中国大部分地方。我每天的视角都是车窗外的风景,匆匆而过的树,由于速度产生的拖拉感,在记忆里非常清楚。它留给我一种对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的向往。
我在卡车上基本都躺在我妈腿上,太阳很大,她会把毛巾夹在车窗户上,怕晒到我。长途时间很漫长,因为赶路,可能一天三顿饭都吃不到,我妈也经常安慰我,“没事儿,没事儿,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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