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李霄峰,在宽阔的时代中做一根针|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先见之人》感性之美篇第4期 李霄峰 预告片
撰文|邢逸帆
编辑|迦沐梓 周安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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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凶案,昏黄灯光下沉浮的男女。一部《风平浪静》把生猛热烈的90年代重新带回观众的视野,也让人们记住了导演李霄峰的名字。在宽阔的时代中,李霄峰的电影像一根针,刺破暧昧不清的隔膜,抽取出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
李霄峰在北京的工作室不大,推开门,两只猫先跑出来相迎。一只狸花猫叫“姐姐”,是《我的姐姐》剧组留下来的,电影杀青后,李霄峰收养了它;另一只小奶牛猫叫“舅舅”,是收养的流浪猫。电影背后的李霄峰,腼腆,爱笑,剃得过短的圆寸头两侧露出青色的头皮。对话过程中,小猫时不时跑来蹭他两下,打断对话。
“文艺青年”的外表之下,是他锐利的另一面:被时代裹挟的小人物,不加遮掩的坦诚,和对现代关系的思考,是他作品中贯穿始终的调性。
《风平浪静》公映后,“文艺片导演”李霄峰不得不第一次大面积地面对观众。他奔波在一个又一个放映会上,赞誉和批评纷纷涌入。有观众说电影的气质让人念念不忘,“听片尾曲时浑身颤抖”,也有观众非常愤怒,在李霄峰微博下留言,“你的电影拍的到底是什么?”
《风平浪静》本身是一部有独特气质的电影,它既非犯罪类型片,也非爱情片:高考前的一次过失杀人,让成绩优异的高中生宋浩(章宇饰)偏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从家乡逃亡。15年后,一切仿佛都已风平浪静,宋浩回到家乡,与爱慕自己的老同学潘晓霜(宋佳饰)重逢,一点一点找回失去的人生,发现15年前的真相。
主角宋浩从优等生堕落为逃犯,经历了人生剧变,父子反目,想让这样一个角色立住是很难的。李霄峰脑海中一开始也没有宋浩的具体形象,直到遇到了章宇。章宇和李霄峰类似,在成名之前都曾在社会摸爬滚打,熬过了默默无闻的跑龙套时光。第一次见面时两人相约喝酒,几口下去才啼笑皆非地发现,两个人都是酒量又差又要喝。俩人一直喝到了凌晨两点,章宇闪光的眼神和对剧本的理解让李霄峰认定,“宋浩就是章宇,章宇能理解宋浩”。
李霄峰不喜欢“调教演员”这个词,“现场就是交给演员的,导演有的时候甚至要比演员站得更低,才能够看到这个人身上散发的魅力”。《风平浪静》中的神来之笔,很多是演员自己的理解和发挥。
在拍章宇和宋佳的激情戏时,清场的间隙李霄峰看到他们依偎在一起,“裹着小被子,看我的眼神是特别单纯清澈的,像两个小动物一样看着我”。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演员才能把戏演好,“只有所有主创都相信影片里的时空,相信两个人间的情感,观众才能跟着相信”。
有不少观众觉得这场戏里的章宇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性感。李霄峰笑道:“我觉得那场戏很温馨,很无邪,可能在他(章宇)和小花(宋佳)之间,化学反应还是足够的。我觉得性感这个事是他(章宇)自己负责的,这个事真不是我们主创能够负责的。”
在李霄峰看来,电影是一两百人在一起工作的结果,除了演员的发挥,编剧、摄影、录音、美术、后期、剪辑,每一个岗位上都有创造性。“哪怕只是在现场打灯的一个小伙子,他把灯的亮度提高一点,把角度偏那么一点,整个光线就变了,空气就变了。”李霄峰说。《风平浪静》的剪辑指导,也是《邪不压正》《芳华》和《一步之遥》的剪辑指导张琪,在后期剪片子时把每一场戏的单画面全部都摘出来,贴了一整面墙,每天盯着看出了很多个版本,李霄峰说,“可以说,电影里不仅有我的审美,也有演员的影子、剪辑的影子、每个人的影子。”
在宽阔的时代中做一根针
李霄峰被有些人称为“现实主义导演”,他的作品中从不避讳那些不够完美的画面:潮湿的弄堂,沁出水珠的绿墙围,大排档上闪烁的灯光和红色塑料椅子。90年代是李霄峰电影故事发生的背景,也是他作品的底色。
在前几部作品拍摄取景时,李霄峰会刻意避免一些过于“摩登”的城市。2016年,《追·踪》在重庆取景,在李霄峰看来,这个城市得天独厚,是上升时期的缩影。“它的整个城市阶层一览无遗,不像在北京上海,城市分区是明确的,大兴住的是一群人,丰台住的又是另一群人,”李霄峰说,“在重庆,这一切都杂糅在一起”。
《风平浪静》的取景地选在泉州。这是一个对故乡去而复返的故事,在拍摄初期,李霄峰就决定,“拍摄地一定要有海”。李霄峰从小在安徽长大,生长在内陆城市的孩子,总是对海有浪漫的幻想。为了找到一片能作为宋浩归宿的大海,他想了很多,“我不希望这个地方的发展已经快速到像深圳或者厦门那样,也不希望是像福州或者海南那样特别大气的地方。”最终,李霄峰来到了泉州。这里的人气质慵懒,海却特别野,冲撞在一起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泉州气质,他感觉终于对了,这就是自己想象中的大海,能接纳人的过去,却不得不让人再次起航的大海。
回头看自己的3部作品,《少女哪吒》《追·踪》《风平浪静》,背景都设置在90年代,这和李霄峰少年时代的体验有很大关系。少年时李霄峰在合肥八中上学,仗着自己成绩好,会带领同学逃课反抗老师,下课之后就会泡在磁带店里,买磁带听音乐。有一次从学校出来路过游戏厅,他看到当时学校附近有名的混混正百无聊赖蹲在门口用扳手敲地,嘴里唱着些什么。仔细一听,唱的是“我喜欢鲜花,城市里应该有鲜花”,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诗一样的歌从混混的嘴里唱出来,那一瞬间李霄峰就觉得,如果自己要拍电影,一定要拍这样一个场景。
李霄峰对90年代最深的记忆除了念书,就是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整个90年代可以用亢奋来形容,”李霄峰说,“深圳开始发展,大人开始下海,人们对情感的追求和对物质的追求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社会转型的阵痛裹挟着他的主角们,也裹挟着李霄峰。《风平浪静》里的宋浩回到阔别15年的故乡,老房子已经被拆掉,好像记忆才是错的,面前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废墟。
在李霄峰离家的十几年间,合肥也经历了大拆大建,记忆中的城市已经难以追溯,和故乡的纽带似乎断了。2002年,李霄峰从比利时留学回国,回到大学所在的五道口学院路,发现这条窄路已经被拓宽,竟然需要走天桥才能过马路了。李霄峰说:“你和故乡都在成长,而这种成长往往是彼此远离的。”
2014年《少女哪吒》入围金马奖的时候,台湾作家王文兴老先生曾经问李霄峰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李霄峰说自己是社会学校毕业的,是经历了社会的一番变迁,加上对这种变迁的反省和思考,才走到了今天。“我后来反思,我当时可能太坦率了,人家可能也只是想知道我哪儿毕业的。”李霄峰有点不好意思。
时代是宽阔的,从时代本身就能汲取无穷的灵感。李霄峰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提取者,远远称不上艺术家,“如果说这3部电影对现实有什么意义,其实我觉得是提取,就像一个针头,戳到皮肤里,从皮肤里抽出一管血出来”。
不满足做一个“现实主义导演”
作为国内最早的一批影评人,李霄峰2002年加入陆川工作室,在电影《可可西里》中担任随组纪录片导演,就此踏入电影圈。2014年,李霄峰执导的首部长片《少女哪吒》获金马奖最佳新导演提名,5年后,他的《风平浪静》又入选金爵奖影片名单。
在《可可西里》剧组时,李霄峰什么都做,广告创意、分镜、纪录片拍摄、剧照,其中做得最多的是写赞助文案。“比如到了格尔木,需要向当地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申请两辆吉普,”李霄峰说,“有时候也会写文件,说我们拍电影需要5头牦牛。”
有一天在片场时,陆川对李霄峰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想一下这个戏换成我要怎么拍。”他发现自己离导演的距离其实也没那么远,起码拍摄用的摄像机已经拿在自己的手里了。
在读书时,李霄峰也会特别留意文学中视觉化的表达,“好的文字,甚至有些古诗词它连分镜头都给你(设计好了)。有一首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实际上它的分镜头全做好了,到最后就是一个推近的大特写,大雪满弓刀。”
李霄峰喜欢黑泽明、谢晋、雷德利·斯科特这样的导演。“他们都有一个特点,都在拓宽自己的边界。他今天是在拍这个题材,明天可能拍个完全不一样的,他一样能拍得很好,这个我觉得是电影导演该干的事儿。”
作为一个导演,李霄峰至今觉得自己还是新人。他不满足于做一个“现实主义导演”,还有很多新题材想尝试,很多新手法想用在片子里。下一部片子,李霄峰可能会拍科幻片,也可能会拍都市题材。“但是我是不是能跳出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呢,这个看造化了,”这位42岁的导演说,“我觉得我还有点时间。”
*腾讯新闻谷雨影像出品纪录片《先见之人》第四期7月5日正式上线,登录腾讯新闻客户端,搜索“先见之人”观看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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