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白石
编辑|有栖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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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后来写出了《太湖美》的任红举16岁,刚刚入伍一年。那时候他个子不高,说一口京片子,部队里的人都叫他“小北京”。“小北京”是文艺兵,平时练的是写歌词写快书。这天,军队里发下了棉军装,和像苏联人一样神气的“毛帽子”,“要出国了”的消息传来时,他心都要跳出来了。所有文艺兵里,能“出国”的只挑了300人,出征的名单一个接一个地念,“小北京”等不及了,跳到更高的长条案子上往下看。找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他大叫着从案子上跳下来——为国出征,“小北京”要变成英雄了!
前往战场的年轻人,多半怀着这样秘密的快乐和野心,但前方的一切与浪漫无关,等待着他们的是朝鲜的冰天雪地,和炮火连绵的前线。“小北京”一行300人,都是文艺兵,美军敌机的炸弹袭来时,没人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走在最前面的是我们的小白毛女,跳芭蕾的女孩子,长得特别漂亮,第一炮下来就没了”。轰炸过后,“小北京”在她跌落的地方捞了很久,却只在水里捞出她的两条长辫子,“别的都没了”。他为这两条辫子安葬,战场的残酷逐渐在他眼里成型。 “小北京”任红举写给战友的诗。他是一位小提琴手,也在朝鲜前线牺牲明知前方是枪林弹雨,年轻人们凭着一腔爱国热血仍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无数身处其中的人,命运就此改变。
在遭遇轰炸时,所有人就地卧倒,把大衣的白色里子翻出来举起,隐蔽在风雪中。演奏手风琴的汤重稀也在队伍中。“我当时是有私心的,我要成为演奏家,别说被打到胳膊了,我连一根手指都不能伤,所以我想把双手藏到胸口保护起来”。
就在手放下的一瞬间,他的右手被流弹带走,被一同带走的还有他作为手风琴家的梦。“是我太懦弱,流弹打的是胆小的人。”汤重稀说。
后来,汤重稀摸索出了反手拉二胡的技巧,写出广为传唱的《龙溪河上歌声飞扬》马世勋当年是志愿军后勤分部统计员,第一次在前线看到敌军时,他意识到这一仗不能不打,必须要打。朝鲜一旦失守,后果将不堪设想:“如果那场战争打到中国,人家坦克要走到东北,这个大平原,那是畅通无阻啊”。
“等我老了,
薛英杰和文艺兵们不一样,他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参军只为吃一口饱饭,“我走了,家里能减轻点负担,这是我当时能给家里作的最大贡献”。薛英杰12岁参军,在部队里认识了好友贺殿举,1950年,两人又一起上了朝鲜,他是军长的保健医,老贺是军长的警卫排排长,俩人晚上睡在一个铺上,开始想回家后的安排。
薛英杰说老贺,现在这个战场环境这么复杂,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对我啊。老贺说,你死了,我首先给你打一口棺材,再找一个石匠,给你立块碑,然后给你们家写封信。薛英杰不信:你就会吹牛逼,放空炮,你看看现在的平壤,瓦砾都没有一片,你去哪给我找一块完整的石头。薛英杰说,你要是死了,我就给你两头套个白布袋,找地儿给你埋了,抠个树皮给你“咔哧咔哧”写个字,然后给你们家去封信。老贺生气了,当晚没有再跟薛英杰说话。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拌嘴。
第二天,在转移阵地的过程中,老贺被流弹击中要害,而薛英杰在危急之中只能草草埋了老贺随部队离开。薛英杰一遍一遍地对老贺说,“我怎么能让你回不了家呢,我什么都不要也要带你走,带你回家”。
那年冬天朝鲜的大雪鹅毛一样地下,老贺的坟包很快和战场上红的血黑的泥一起,不见了踪影。
有一次,任红举执行侦察任务,孤身在月色里行军,在朝鲜人的水磨坊边上发现了一位负伤的教导员,伤口致命:“那时他肠子已经翻在外面、没有血色了”。
教导员临死前拼尽全力掏出一个银元递给任红举,说“给妹妹”,等任红举答应之后才闭上眼睛。之后,任红举找到了一位战友,两人一起掩埋了教导员,削树皮为碑。任鸿举用随身带着的关勒铭钢笔(这也是他写诗的钢笔)匆匆在“碑”上写下教导员的名字,希望那不是一座无名孤坟。从战场上回来后,薛英杰一次又一次在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抗美援朝纪念馆、在遗骸归国名单上寻找老贺,然而不仅没有尸骨,连老贺的名字都没有。“带你回家”的承诺成了薛英杰70年来最大的痛苦和心结,想到老贺还在朝鲜,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当时19岁的战场救护员郭瑞铮也在朝鲜中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朋友写的小纸条她至今还留着:“她俩想要和你跳舞,作(做)一个舞伴,你愿意吗?可是几时能实现呢……”
朋友写给郭瑞铮的小纸条
在上前线前,很多人会身着军装拍一张照。叶发坤的照片里,肩上有一只手,那是战友的手。后来战友牺牲了,他就把这张照片一折两半,有战友的那一半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打开过。“关于他的回忆,不想再打开,也不敢再打开,因为接受不了,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叶发坤说。
对导演宋坤儒来说,和志愿军老兵们对话的过程是痛苦的。
宋坤儒很长时间睡不着觉,流眼泪。“采访时,我和老人的距离就是我和你这么近,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在你面前崩溃和流泪……我也是人啊!”宋坤儒说,“我真是觉得,是不是要放过他们,也放过我”。但对于很多老人来说,当年他们跨过鸭绿江,用无悔青春换来山河无恙,宋坤儒的来访,是他们几十年来第一次被人倾听。
宋坤儒第一次去邯郸见薛英杰时是2018年,那时老人已经92岁,独自居住在疗养院,一口气对着摄像机讲了5个小时,除了中间更换SD卡,一次也没停过,也不喝水。
当时为了采访,宋坤儒给老人买了一件新衣服。第二天宋坤儒走后接到薛英杰亲属的电话,说采访过后,老人独自一人,穿着那件新衣服,挂着勋章,坐着轮椅跑出了疗养院,要到街对面的照相馆去拍一张照。警察看到老人在过马路,急忙把他送回了疗养院。宋坤儒最后也不知道照片有没有拍成。
后来几次采访,薛英杰的身体每况愈下,叙述也变得越来越艰难。在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要积极配合治疗,争取活到电影上映的时候。
然而最终这个约定没能实现,薛英杰于今年4月过世,这部电影里的片段也成了他最后的自白。
从2014年开始,韩方已向中方连续8年,归还共825位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
9月3日,第八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109具中国人民志愿军遗骸、1226件相关遗物魂归故里,获得安息。(来源:腾讯新闻)*纪录电影《1950他们正年轻》于2021年9月3日全国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