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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余震”犹在:新生命已长大,父母还困在裂隙里|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刘妍 范俭 谷雨影像-腾讯新闻 2021-11-16



撰文|刘妍

编辑|迦沐梓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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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里总是回荡着雨声

雨从白天就滂沱地落了下来,水汽闷沉,一直漫到夜里。那是2008年5月12日,年逾花甲的奶奶记得清楚,雨水伴着雷电,声震树梢,随后巨大的灾难发生了,她失去了孙女游雨。

那个充满死亡和不告而别的雨天,祝俊生也印象深刻。地震发生时,他的独女祝星雨正在上课。随后地面晃动剧烈,像沸腾的开水,四层的教学楼垮塌至剩下四分之一的楼体。

祝俊生一直在废墟里刨,他打着手电,边刨边呼叫女儿的名字。随后他听到废墟下的回应,“爸爸,我在这里。”祝俊生激动坏了,大喊,“幺儿,你要坚强,你要勇敢,爸爸马上来接你!

继续掘进,孩子一个个被救了出来,但他还没见到女儿。明明声音听起来那么近,刨起来却像大海捞针,余震还在不断把废墟压得更实。漫长的挖掘行动在5月23日终止,那天,祝俊生和妻子叶红梅在殡仪馆见到了女儿的遗体。

后来的报道记载,5.12地震造成8万余人遇难或失踪,震后失独家庭有7500个左右。对这些家庭来说,地震,只是这场劫难的开头。大地掠走孩子,同时也把生活震成新旧两截,他们被动地跌入变故后的人生。

2009年,纪录片导演范俭来到都江堰,开始记录震后失独家庭的重建生活。就像一种自我治疗,新生命的孕育,帮助他们覆盖心理坍塌的那部分。

纪录片《活着》刚拍摄时,叶红梅已经经历了第一次试管失败,身体恢复后又做了第二次。祝俊生和叶红梅希望再生育的孩子也是女儿,甚至燃香许愿,祈求逝去的孩子重新回来。他们渴望回到生命里的某个时间点,握着女儿手的那一刻,给她织毛衣的那一刻。

但伴随着新生命的孕育和诞生,离逝和灾难的阴影并没有就此掩埋。在“谷雨计划”支持的纪录片《两个星球》中有个片段,祝叶夫妇和游家在病房相聚,仍聊起当年的雨。突然,游父提起,孩子班里几个名字里带“雨”的学生,都未能幸免于难。

话题没有过多展开,祝俊生待在房间一角,神情发怔。他的圆脸因喝多了酒而显得有些肿胀,像一团起了皱的棉布。

事故的机巧因缘令人忍不住要追责命运。其实回看当日的天气报道,都江堰的降雨并没有人们描述得那样长久和暴烈。有人在自己的博客里写,雨是下午4点左右开始下的,中间歇停几次,最初是小雨,凌晨3点后才越下越大。

但在人们塌陷的时间线里,那场雨的规模在一遍遍地重复讲述中被无限渲染,让之后的每个5月,耳朵里总是回荡着雨声。


孩子借助你来到这世界

却非因你而来

再次生育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多数失独父母早已过了生育年龄。试管期间,叶红梅本就多病的身体更加脆弱,夜里难受得睡不着。祝俊生给出一个玩笑似的提议,喝点酒,把自己闷倒就不疼了。

酒精是祝俊生消解痛苦的方式。失去女儿的日子,他努力保持着生活的节律,没有停止工作,只是酒越喝越凶。之前夫妻俩在街边摆摊卖早餐,开过面馆,地震后,摊子没再支起来,妻子专心养身子备孕,他干过一段时间保安,后来当了很久的装修工。嘴上不说,心里头,他怜惜妻子,白天自己跑到生了娃儿的朋友家里,抹着眼泪诉说妻子做试管的不易。

两次试管失败后,2010年10月,叶红梅意外自然怀孕了。次年5月20日,她顺利生产,护士把啼哭着的婴孩抱到跟前,让她亲一亲,叶红梅侧脸一瞧,眉眼立马垂下来。是儿子。“这下祝老四该不高兴了。”她心情复杂,觉着女儿是永远地去了。

“幺儿,对不起了。”回到家,祝俊生捧着女儿的照片,眼泪哗哗往下流。“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年5.12,中午一直在挨骂。”没有救出女儿,成了烙在祝俊生心里永恒的疤,在每个雨天,每个特殊的时间点,规律性地分泌着对女儿的歉疚和思念。

同样在震中失去女儿,跟祝家交好的游家夫妇得知叶红梅生了孩子,特意跑来道喜。女儿游雨遇难后,游哥把自出生就送养出去的另一个女儿游小冉接回了家。

将孩子送走,是在特定年代、特定政策下做出的不得已的决定。但祝俊生真心羡慕游哥。很长一段时间,祝叶夫妇不知道咋个养他们的儿子川川。川川小的时候,叶红梅把他打扮成女娃娃,穿连衣裙,画红脸蛋。

“是用你姐姐的命,才换你到世上来的。”叶红梅这样告诉儿子。几位再生育的母亲劝她,不要这样子跟娃讲,不然他会觉得,自己是姐姐的替代品。

你的儿女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那时候的叶红梅和祝俊生不懂得这些。

祝俊生有时看川川也会没来由地生气,气他书读得不好,还老是耷拉着头,丧着脸,没有一点祖国花朵的朝气,“还是个双眼皮,单眼皮才精神!”祝俊生忿忿地说,末了补充,“像你姐(那样)。

挨骂的时候,川川总是以沉默应对,事不关己似的继续玩着手里的玩具,看奥特曼。经常地,范俭在祝家拍着拍着,感到气氛压抑,又跑到游家拍。

地震发生后,游家和祝家成为患难之交。两个家庭存在类似的情感困境,重新面对当初割舍的女儿冉冉,高姐和游哥两人也显露出局促。

对着镜头,高姐讲过一件想起就会伤心的往事。女儿游雨从不让她接自己放学,理由是同学说她胖。她想,那就减肥吧。5.12 那天,她上称量体重,发现瘦了1斤,还欣喜地想等女儿回家告诉她,结果再没有这个机会。

地震后那一周,高姐瘦了9斤多。将冉冉接回家后,上一段未达成圆满的母女关系,又形成了新的期待,像某种代偿机制。她努力探听冉冉的学校生活,心里有什么想法。但冉冉内心的大门似乎对她一直是紧闭的。跟姐姐游雨一样,冉冉与丈夫更亲近,对她总显得疏离。

高姐是爱冉冉的。她不断试图向冉冉证明自己的爱,坚持接冉冉放学,同时又不住地念叨往返一趟是多么波折又疲累;一遍遍地为冉冉盛远超她食量的面条,直到被瞪着眼睛拒绝;夜晚她拉着冉冉翻看白天在厂里干活时摄录的小视频,又开始大段大段地诉说:你看我干这个活,你看我都打瞌睡了......

爱很深重,也很尖锐。一个令范俭印象深刻的细节是,有一年冉冉生日,剧组买了块蛋糕。分蛋糕时,冉冉最先给的是奶奶,然后爷爷,剧组每人都分得一块,再给爸爸,最后最后,她才想到要给妈妈。一直在旁边等蛋糕的高姐不乐意了,没想到在女儿的排位里,妈妈竟是最末尾的。心里很难没有盘算和比较,于是又要絮叨。

最终冉冉切了一大块蛋糕塞给妈妈,像安抚一个刚刚被自己惹哭的更小的孩子。


你看见光了吗

月亮将圆的时候,冉冉看见了两个星球。它们上下挨着,一个明亮一个暗淡,如同落在夜晚海面的倒影。

“看!两个星球。”冉冉拿手机拍下来,却只见着一个,圆满的月亮浮在天上,像皎色的布锦。

冉冉是个害羞的孩子,不爱说话,面对镜头会下意识地闪躲。发现冉冉喜欢拿爸爸的手机拍视频后,有一年暑假,范俭送了冉冉一部手机,想看看她内心里的东西。

那是个浪漫而丰饶的宇宙:趴在树干上静止的昆虫,表皮湿润的植株,枝叶颤动着穿透夕阳的薄晖,闪电划过天空,像线也像流星。还有很多很多晚霞,很多很多月亮。冉冉的镜头如一只鸟,在自然里跳跃、漫游,透露一个少女干净透亮的心。

在灾难阴影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总想迁移到更美好的地方。在范俭十多年的记录和观察中,他看见,孩子们的眼神时常是游移的。当大人念经一样地讲述那个大地崩塌的雨天,家园变成荒原,他们裤腿沾满泥污,奋力地从废土里挖掘自己的姐姐......孩子们选择忽视,紧闭嘴唇。

新生命一往无前地长大,大人们的记忆却依旧是断层的,灾难过后,他们活在死与生,新与旧的剧烈对照里。于是后来降生的孩子学着讨好父母,生怕自己因为做错了哪件事而被爱得更少一些。

川川学会帮父母去市场买菜,嫩枝似的细胳膊一晃一晃,提溜沉重的菜兜。随着孩子长大,父母也逐渐习得如何应对生命中的失去,他们肉眼可见地老了。

“等娃儿长大,都70多岁了。”岁月的追迫让祝俊生的态度发生变化,他愈加松弛,温和,懂得去陪川川去游乐场,参加学校的亲子运动会。叶红梅也有反思。2018年,她报名一个亲子教育培训班,课上频繁地发言,回家后大声朗读老师教给她的文字:孩子不是我的附属品,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在剩余不多的生命额度里,他们尽量多教会儿子一些东西。一次吃饭的时候,叶红梅看着饭桌上的钟表,突然跟川川讲,“吃了15分钟,15分钟,又叫一刻钟。”川川扭过头盯住妈妈,不理解一刻钟是什么。

另一顿晚餐,祝俊生嫌汤的味道寡淡,先是加盐,完了加糖,加辣椒,最后搞出一股怪味。他叫川川尝尝,“嘿,不辣的!”川川抿着嘴乐,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生活的滋味,是成年人不停地制造出各种味道,试图让孩子感受生命的复杂。但孩子沉浸在自己的小星球,并不想品尝大人的繁思。

影片最后,川川将手电筒握在手心,指缝间透出强烈的光,一闪一闪。

“你看见光了吗?”川川对着镜头说。他在模仿奥特曼变身,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期待未来某天,自己也能转瞬一变,长成强壮有力的人。那时候,他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课题。(来源:腾讯新闻)

*《两个星球》是由范俭执导的纪录电影,于2021年7月29日在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首映,入围9月在韩国举行的DMZ影展该项目曾获得“谷雨计划”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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