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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好人,失了爱情|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张藻藻 像素笔记 谷雨影像-腾讯新闻 2022-04-10

我被他枷住了

80岁那年,杨本芬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送给妈妈的《秋园》,两年间再版卖了七万余册。去年,她又出版了续作《浮木》,而第三本书《我本芬芳》,也已经付印。
从一开始写在儿孙的草稿纸背面,到后来买了个平板电脑,一笔一划用手写,这个退休后才开始写作的女人,在前两本书里,写尽人世间苦难。
有读者评论她的书是“秋天园子里结出的一条碧绿苦瓜”——这样轻而小的一本书,既轻,又重。一个普通女性的一生,都不用渲染,已经是一部惊心动魄的苦难史了。
 杨本芬书房里挂着妈妈为数不多的个人照
妈妈去世时,留下的字条上写着“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不仅是妈妈,杨本芬同样觉得自己命不好。

在外人眼里,杨本芬精神矍铄,说话逻辑清晰,一口气能聊上几个小时。虽然81岁了,仍坚持以一头黑发示人。她看手机不戴眼镜,甚至还能就着绣绷,用针线勾勒活灵活现的小鸟。与丈夫相伴60年,称得上“钻石婚”,儿女婚姻幸福,事业有成。是现在最令人艳羡的老太太。
“别人说,看你真精神啊,肯定一百岁没问题。”杨本芬对这句话很讨厌,“我才不要活到一百岁呢,再活一两年就够了。但现在我还不能随便走,我被老爷子枷住了。
 每天晚上八点半,杨本芬都要给丈夫章医生注射胰岛素
章医生89岁了,像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老人一样,记忆力衰退,走路要人搀扶,也不爱讲话。杨本芬把这视作一种人生的必然规律,“老了,就糊涂了”。
她说自己如今就是一个“保镖”。“自己想单独出去不行,他想出去我不想出去也不行,只能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在他后面。
章医生说:“你还能当保镖,我倒在地上你扶都扶不起来。
她却说:“至少我能在你身边,打电话找人来救你,不至于你倒在路上没人过问。

杨本芬20岁嫁给章医生,已经六十余年过去。在外人看来,她是勤劳聪慧的妻子,他是方正尽职的丈夫。
但杨本芬回忆自己的婚姻,总会说“不甘心”。

不甘心

杨本芬认识章医生,是在江西共大分校读书时。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那时的章医生年轻英俊,工资还高,每个月有四十多元。“他也喜欢我。”杨本芬想着,他的成分也不好,便生出一分同病相怜,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因为这份同病相怜,我以为他会疼我。
杨本芬当时有些走投无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她只身一人从湖南到江西只为念书,不想未及毕业,却面临下放农村,家里父亲早亡,母亲逃往外省,回去连房子都已经被人拆了。
恰巧此时与章医生相恋,两人顺理成章地结婚,杨本芬也得以留在江西。

“想不到他不疼我。
杨本芬谈婚姻谈丈夫,谈两人之间的关系,极少出现“爱情”两个字,但句句并不离爱情。

她的不甘心,一直来自于丈夫的不体谅,不怜惜。

杨本芬说起往事,当年两人刚刚有了孩子,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给孩子养了一只黑兔子玩。将兔子关在室外阳台上,兔子被人偷走了。偷兔子时的动静她听见了,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嘴里喊:“不要偷我的兔子!”章医生下乡回来,一遍一遍质问她:“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

她答:“我是好人,可我就是怕贼。贼是坏人,我一个好人,一个女的,会被他打死的。

还有一次,杨本芬去章医生老家,章医生的父亲捉来鸡送她。杨本芬将鸡关在门背后鸡笼里面,结果在一次送章医生出门时,她忘记锁门,有人进来将鸡偷走了。章医生因此三个月没有搭理她,也不说为什么。“后来我就抓着他,我说你恨我到几时?那两个鸡是偷掉了,我又没有办法。我又找不到。

十几年后,杨本芬才知道,原来章医生以为她偷偷把鸡卖掉,将钱寄回自己家去。

 杨本芬尽量坚持每天写作,章医生对她成为作家这件事并不感兴趣,甚至颇有微词

“你看他这个想法真是古怪吧。我跟他讲道理他怪我纠结,就是脚底抹油赶紧跑,到单位上去。他跟单位同事有话讲,谈笑风生,一到家里来,就非常镇静了。我说他是晴天变阴天,他就笑。

“所以我们年轻时候,过得并不是很和谐。我不羡慕有穿有吃有钱,只羡慕人家夫妻好。我想像别人一样的,能够拉一下手,散一下步。或者能够有什么事给我一个鼓励,哪怕是给我一个温柔的眼神,我都没有得到过。

 杨本芬把孩子们的合影放在书桌上,三个孩子都读了大学是她最骄傲的事


两个好人,但没有一起幸福

但章医生却又是个好人,在别人眼中敦厚实诚,也是孩子们眼中的好父亲。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暧昧,不乱花钱,也顾家。

年轻时章医生在北京进修医学,班上一位内蒙姑娘教他说普通话、跳交谊舞,“爱他爱得死”。分配回内蒙后还一封封写来信,那个信堆了一尺来高。但“他就硬是拒绝了”。

“那个女孩子也好看,我也搞不清他怎么看中了我,但是他也对我不怎么好,我确实这个心是非常矛盾,现在也解不开。”直到81岁,杨本芬仍然想不通。

这样的男人,回到世俗的眼光里,或许已经够得上合格或称赞,但杨本芬心里,纠结的不是丈夫是否负责,是否撑起家庭,仅仅只是他疼不疼惜自己。

“我这个人就是不知道好歹,如果是我出生在一个暴力家庭,也许能够接受他。但因为我出生在一个温馨家庭,对他就更不能接受。

 章医生、杨本芬与爱犬毛毛

杨本芬回忆自己的父母,总是相濡以沫,即使家里已经困难到所有人都饿着肚子,虽然父亲最后是生生饿死,但即使有一点点米,全家人也是你让我,我让你。

“我哥哥也潜移默化了我。他对我嫂子有多好呢,嫂子洗重的衣服、被子,我哥哥都不要她到塘里去洗,怕她拿不起。我嫂子有次去乡下看戏,一下子天气变冷了,我哥哥怕我嫂子冻着,立马拿件衣服去送给我嫂子。

“我们这个人是一点都不晓得相送。他年轻的时候都不晓得亲我。”杨本芬回头又说起章医生。

去年《秋园》出版,杨本芬烧了三本,一本给爸爸,一本给妈妈,还有一本给哥哥。三人是杨本芬苦难岁月的伴随,也是一生对爱意的最初体验。

大概是向往文学的人,内心总是敏感而孤独。因为一辈子与丈夫情感和精神交流的匮乏,杨本芬始终觉得自己是孤独的。谈及第三本书,她说:“我想写出一个女人的情感生活,她的困惑,她的不甘。现在快进黄土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杨本芬说着,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怨恨,只有一些惆怅。“没有藏藏掖掖,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有苦有甜,有悲有乐,有好有坏。他是个好人,我也是个好人,但是我们两个好人,就是没有得到幸福。

 照顾丈夫成了杨本芬每天生活的主要部分

 出门遛狗对于她来说也越发困难,因为脚患,她的出门时间越来越少

偶尔,章医生也流露感情。一次病中清醒,他看着妻子:“杨本芬,没有你,我可能不会活。

杨本芬反复咀嚼这难得的表达:“他大概是感激我的吧?

而后挥一挥手,笑着说:“过去了,过去了。马上要分手了,天各一方了。

 杨本芬最近在阅读关于对死亡思考的书

杨本芬一辈子,总是努力地在活着,连女儿都说,不知道妈妈是如何做到的,要上班,要做家务,要养三个小孩,还要缝衣服、劈柴,但她还要读书。她不在乎生活的困苦,却希冀点滴甜蜜的爱意。

直到现在,她仍然是闲不下来。仍然要在灶台间忙碌,或是带着章医生和博美犬毛毛出门晒太阳遛弯。唯一闲暇的时间,她便坐在人造革躺椅上,将腿放平,将热水袋敷在膝盖上,捧着Ipad,一笔一划写自己的故事,“一个女人普通的一生”。

直到窗外骤雨,她匆匆起身,关上窗户,用长长的杆子利落一拉,窗帘便合上了。(来源:腾讯新闻)


撰文|张藻藻
摄影|像素笔记
编辑|迦沐梓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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