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步入晚年，终于寻到了爱与自由 | 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距离南京退休工人刘瑶在网上走红又过去5年了，当时她凭借独具个人风格的自拍被人们关注，出版社也慕名约她写自传，不仅给她贴上“森女系”标签，还称其为中国版“塔莎奶奶”——一个在自然田园和艺术创作中栖居的优雅灵魂。

刘瑶不喜欢“网红”这个词，因为那似乎等同于过眼云烟，什么都没有留下。现在看来愈加分明的是，摄影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自我发现和疗愈的途径。镜头前的她敢作敢当，没有什么是羞于示人的，内在性格里丰富的层次，由此舒展开来。

在日常生活中，她一度陷入无端的焦虑和恐慌，总是板着个脸。唯独在艺术之爱里，没有惧怕，她穿上了心目中“漂亮姑娘才穿得出的”红裙子，照样笑得春光明媚。

女儿的大名就叫“笑笑”，刘瑶原本更属意的名字是“鲁西”，灵感来自南美电影里的女主角“露西娅”，带着她真正向往的浪漫主义气息。

刘瑶说，摄影的兴趣，是她拥有过的最奢侈的东西，“因为在那些照片里面，保存着全部的我”。

“我可以反对！”

刘瑶从小独来独往，说得好叫孤独，说得不好便是孤僻。但这份冰冷只是表象，她有一副爱打抱不平的热心肠。十年前，小学同学聚会，还有人说起，当年多亏她“罩着”。而她早就忘了，不敢置信地大笑：“还有这种事？说得我像个老大一样。”

叛逆长在作为山东人的基因里。四个儿女里，刘瑶排行老三。父亲在工厂工作，一家子住在职工宿舍，经济条件不算好。他又是个暴脾气，常和母亲吵架。小时候的刘瑶行走在大院里，总觉得脸上无光。四年级时，她忍无可忍，挺身捍卫母亲，没想到父亲立时折服了，从此对母亲的态度也不再放肆。刘瑶的“美名”也开始在邻里间流传：老刘就怕他小女儿喔！

这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原来我是可以表达反对的；必须要做合理的抗争，才不会受人欺负。可同时也暗暗地怪责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战胜胆怯，这样就不至于一次次在惊恐、害怕、愤怒、烦躁中度过。

就这样，儿时的脑内剧场，开始孕育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天天演出着英雄主义的场景，受那时的革命电影影响，往往以刘胡兰式的英勇就义收场。年岁渐长，多的是爱情悲剧，写不尽悲欢离合，“当时脑子里想的就没什么阳光的事，全是悲壮悲情的故事”。

“上山下乡”那几年，刘瑶因为身体原因留在城里，每天去邻居师傅家学习修彩电。像这样新鲜的事物，她总是乐于接受，充满兴趣。父母想法简单，觉得女孩子到年龄找个人嫁了就好，但她不想这么随便，内心里对自己有更高要求，希望能有个好前程。

围城生活中的一点光亮

1979年，第一批招工考试，19岁的刘瑶被一家光学仪器厂录用，一开始被分配在库房，第二年被调到流水线上装配显微镜。那时的她并不安分，常常满大街地跑，寻找电线杆上的“对调”启事。往往是夫妻异地工作居住，一方想找到合适的人互换工作地，自己便能到南京来团圆。在刘瑶的幻想中，如果隔几年跟人“对调”一次工作，她就能走遍大大小小不同的城市。 

她想到外地玩，不想固定在一个地方。但这份幻想终究在成家后消停了。二十年间，她都在这同一家厂子里工作。很少有人会想到，对她最初也是最大的吸引力，竟是那身白大褂工作服——好看，干净，像那么个意思。如今，刘瑶欣然承认年轻时的天真和认知局限，可对那颗天生的爱美之心，仍不乏一丝自得和庆幸。

若非如此，许多事便不好解释：她从小特别喜欢画画的人，觉得他们“漂亮”。第一印象或许来自学校的美术老师。说不清楚是因为人长得帅，才让区区几笔粉笔画惟妙惟肖，还是这份才华更使他魅力独具，想来两者应是相互加成。

小小的手工艺创作，刘瑶钟情了一辈子。在家拿块小布，绣上一个熊猫啃竹子，送给同学，心里得意得不得了；在路上捡到特别的石头，就像发现新大陆，也跟捡了金元宝似的高兴，不消多时，摆弄假山造型的画面感，就会直接浮现在眼前。

2000年，40岁从工厂提前内退后，正是这份艺术热情，给刘瑶沉闷的家庭生活带去一丝光亮。她给自己和女儿缝制漂亮裙子，用花艺装饰原本的“家徒四壁”，每个月600元生活费，她总能从中节省出一点钱来，滋养这份难得的闲情逸致。

如果不是重新拿起相机，刘瑶的这些故事难免被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距离真正个性化的创作，她还差“一口气”，那是一种长期在被贬低、被压抑的沉默中宣泄的激情。

自己的王国

工作第二年，刘瑶就曾花去积攒一年的工资，买下一台海鸥牌相机，却在出游时不小心弄丢了。小时候，邻居家有一台，在冲洗胶卷的暗房外，她曾眼巴巴地扒着门缝偷看，被邻居轰走，也不以为意。她见过院里漂亮女孩被招呼来拍照，一起手舞足蹈地“摆拍”合影。她看不上这种扭捏作态，心底却忍不住隐隐地艳羡。

从小被说“丑”，刘瑶自卑又不甘心，以至于总能捕捉到他人眼光里的一丝“嫌弃”，而她选择以怒目瞪视回敬。对于负面评价，她同样敏感，有人讲她不好，她就生气到翻白眼。“喜怒形于色，”她说，“从小就是这样子，装不出来。”

成为家庭主妇的第九年，刘瑶取出退休公积金，没跟家人商量，就用其中七千多元买了一台尼康D90。“我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挺美的，只是你们没看出来。”要把自己特漂亮的那面拍出来，这股愿望从未如此强烈。

几十年过去，刘瑶终于有机会将头脑里的剧情和画面一一付诸现实，演员是她自己，导演、摄影、灯光、服装、化妆、道具都是。方寸之间，眼波流转，便是一出定格的大戏。

她是活脱脱的优雅贵族。卸下王冠，换上一顶顶漂亮的贝雷帽，一袭黑裙，一根香烟，下颌线的棱角衬出高昂的头颅，横眉冷眼，或是欢笑肆意。有时她在咖啡馆，捧着书；有时她骑脚踏车，去田园和湖边；有时她手捧大水壶，像是从中世纪的画中走出。

“其实不是扮演，反而是发自内心，自己给自己的鼓舞。”那是刘瑶向往的生活，汇聚着无数美好的品质：自由、正直、义气、善良、友善，但在她心目中，打头的第一个特征，也是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汇，叫作“不卑不亢”。

而在另一些照片里，她是“秀英”，一个她脑海中虚构出的自己的影子，相似的倨傲扎进了泥土里。刘瑶的脑内小剧场里有很多关于秀英的故事：有一回，秀英经朋友介绍，头一遭去给画家做模特，穿着二十块钱降价买来的白色低胸吊带裙，她拘谨得浑身不自在，从画家不满的眼神里，“她发现自己又一次遭人嫌弃”。

秀英还是一个小摊贩，发现有人在拍她，骂骂咧咧地想把人撵走。对方给她看相机，辩解拍的是店里的围裙和草帽。她为自己“太丑”不值得拍而生气，又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尴尬。第二次，她更纠结了，不知道对方究竟有没有拍她。

秀英很生气！

她看见一个男人用相机在拍自己。

“我长得也不好看，

穿得也不体面，

待的地方也不整齐脏兮兮的，

也不知这个怪人要拍什么。

照相嘛应该去公园拍花，红红蓝蓝的多漂亮……

我要是长得好看或穿得好看，只要能占上一头好也行，你拍也就拍了，

娘的，可我一头也不占。”

秀英越想越生气，她生自己的气，她觉得自己太“丑”了。

她想去阻止那人拍照，想上去骂他几句,把他撵走。

上礼拜也有个人在秀英摊位前对她拍照，她上去制止，

那人却说，我又没拍你，我拍你边上这个草帽和围裙的。

他说着，怕秀英不信还把相机递到她面前让她看。

秀英果真看见了镜头里只有红红蓝蓝的围裙和草帽，没看见有自己。

她无语了，有点难堪，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其实拍照的人欺负她不懂，耍了个小聪明而已……

秀英想上去阻止又怕和上次一样，但又担心这人真的是在拍自己，她纠结了。

她恨自己不好看，

更恨那个撅着屁股站在隔壁老顾家那沾满了鸭屎的破三轮车上拍照的男人。

沮丧，还有莫名的委屈击倒了她。

秀英手里的苍绳拍不自觉地握紧了。

她，越发地生气了！

[完]

笑笑说，结尾要有积极的态度。

我赞同。所以加上以下——

拍照的男人忽然跳下三轮车向秀英跑过去，兴奋地说，你笑起来真漂亮，快看快看。

他把相机递到她手上，并教她怎么看。

秀英看见小框子里有个熟悉的女人笑得很快乐，也很漂亮，旁边还有个老太太。再细看，那笑着的人原来是自己哎。

她想起来了，刚和一个来买东西的老太太开心地聊了几句。

“原来……原来我是可以漂亮的，我是可以这么漂亮的啊。”

秀英激动得有点不相信那美女是自己，不相信自己笑起来这么好看！

她舍不得把相机还给男人，

紧紧地拿着相机，目不转睛地盯着相机里的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

活了大半辈子，才发现自己是个美人呢。唉哟我的娘，太冤啦。

后来……后来她就喜欢笑了，她的顾客也多了起来。

 刘瑶的脑内小剧场中，秀英的故事不断上演

爱，自由

借助相机镜头，刘瑶实现了多重的反叛，她凝视的不是底层劳工，而正是她自己。在看似虚构的扮演中，更真实而丰富的东西从她身上释放出来。那些埋藏在心底暗无天日的敏感、自卑、恐惧，都被一一曝晒到了阳光下。她也因此变得更加自信，认定“自然和真实就是美”“勇于释放自己，是我最大的成就”。

2015年，刘瑶在自家客厅里完成自己的摄影展，白墙上挂满了作品，每个画框都是她从网上精心淘来的，楼梯也刷上红油漆，一切都按照她的心意——没想到，没过几个月，家庭变故和疾病也接踵而至，她自己先是甲状腺癌开刀，后来又是脑梗。

那段时间，她经常心烦动气，时而又涌上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对突然发生的事，不管好坏都害怕，仿佛一夕之间丧失了对世界的掌控。确诊抑郁症，她像是死过了一回，在各种治疗的帮助下，逐渐放下疾苦和焦虑。现在，她感到，平静就是最大的喜乐。

 女儿笑笑画的妈妈

刘瑶还在拍照，但眼下更大的兴趣是跳舞和拍视频。她跳起来不讲究姿态和步伐，连音乐都不需要。只是随性而至，舞动身心，后期再配上音乐，也照样合拍。

最后当被问到“你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时，刘瑶回答，是爱。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能力。

最近，有人给她留言评论说，对她的舞蹈视频，只有一个“爱”字，称赞她“自由的灵魂”。刘瑶对此印象很深：“我非常喜欢这个‘爱’，因为这里面已经包括了自由。”（来源：腾讯新闻）

撰文｜陈竹沁

摄影｜刘瑶

编辑｜美里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