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300张照片,他拍下了上千人的上海梦
仅仅3年,周平浪的共享单车里程就已经将近8000公里。对他而言,骑着自行车在上海这座城市里穿行,有新鲜空气和空旷的视野,他可以不受广告牌和城市景观的干扰,随时停下来观察周围的人和环境。相较于上海这座城市的硬件设施,他更关注生活于其间的每一个普通人。
来上海近二十年,他依旧乐意旁观每一个普通人:他们清晨伴着将将苏醒的城市梦,借助发达便利的交通设施,从魔都的四肢百骸沿着血管来到心脏,开始一天的搏动。
一天晚上,周平浪在杨浦滨江某个动迁区域遇到了一位年轻的保安。这位小姑娘来自贵州某地,在当地上的是一所中专。学业的最后一年,学校安排到上海有偿实习一年。
来之前,她和同学们都以为是到上海市中心从事一份对自己的未来发展有很大帮助的工作。于是,她对这座遥远的国际化大都市充满了美好的憧憬,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上海或许仅仅是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在他们的生命中轻飘飘地飞过。他们可能终将要回到故乡。
但是也有人留了下来。在南昌路上经营一家小水果店铺的一户人家,二十多年前夫妻俩从浙江来上海从事水果水产的营生。 与现在很多有着逃离北上广念想的人一样,他们最初也没有打算在上海扎根,所以生意做大之后,赚的钱都寄回老家盖房子了。可是钱是回去了,人却一直没有离开,所有的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进行着、发生了。他们在这样的大发展、大变动中慢慢地融入到上海既有的社会基盘之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和维生之道,长久地留在了上海。
对于大多数生活在上海的普通人而言,上海的魅力与功能大概就在于提供这种五彩斑斓的希望。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地方,便正是因为这里能提供足够大的梦想空间,足以让自己一展宏图。
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为了人们对上海这座城市的社会想象,外滩成为了一种标志性符号,被传播到各个地方,让人在接触到“上海”这个名词的时候心里就会自然地生成一种魔幻色彩。
这边一群外地来上海找工作的年轻人在南京东路上,沐浴着阳光,踌躇满志,幻想着未来的一切都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上。那边从地铁里鱼贯而出的几位房地产从业者,西装革履却满面倦容,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或许就是一天无聊且繁琐的工作。
地铁8号线沈杜公路站,一群在城市各处打工的年轻人从地铁出口走向浦江郊野公园,他们来自河南省一个县城,为了庆祝其中几个人的生日,这天他们聚到了一起——在一个接近彼此生日,又难得都能请假的日子。快乐时光短暂,傍晚来临他们将要分开,一个年轻女孩突然冒出一句:“希望我们永远都能这样。”紧接着一片沉默。
苏州河边,在发廊工作的女孩忙里偷闲,利用工作的间隙在路边树下抽烟,夜幕下,手机屏幕的亮光衬托着白皙而略带疲惫的面孔,一天的辛劳就在这一呼一吸间慢慢化为烟云。
老洋房里,一群穿着时髦的学员在礼仪老师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学习按照西式礼仪来用餐,这大概也是城市白领必要的一种职业素养。
在不断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与被夷为平地的拆迁废墟之间,夹杂着的则是许许多多从事建筑行业的农民工与忙碌地奔跑在大街小巷的外卖骑手。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与血汗为上海书写着另外一种故事。
也许,对他们而言,能够通过手机与远在故乡的家人通个视频电话、向家里人展示一下陆家嘴的夜景,或者下工之后与三五工友一起光着膀子在路桥上乘凉便是莫大的幸福了。
对年轻人而言,上海大概是一个永不落幕的大戏院,不断上演着琳琅满目的视觉盛宴。这里有着极度成熟的消费文化,也提供了时下年轻人所热爱的电竞、潮牌、亚文化、迪士尼等各种有高度体验感的娱乐活动。
位于上海地铁7号线终点站花木路的新国际博览中心,总会有各种博览会或大型线下娱乐活动吸引来自四面八方的年轻人。
新天地的购物广场中,年轻的情侣为了在买手店购买球鞋而排着长队等着抽签,有的年轻人甚至能够通宵达旦地排队等候。新乐路上一家潮流买手店的开张也会引来大量的年轻人,把店门口的人行路挤得水泄不通。在年轻人的心里,这些新鲜事物应该就是最坚实可靠的梦想。
这就是现在的上海,承载着无数人不断膨胀的梦想和无比琐碎的现实。很难说究竟是上海塑造了这些人的生活和命运,还是人的精神与物质欲望共同建构了这样一座充满魔幻的都市。
周平浪时常有种体会,在这里,所有人的梦想和现实都被搅合在了一起。生活没有背叛梦想,而梦想也无法压迫生活。因为上海从来就不会对任何人做出承诺,因此我们也无法与它达成任何形式的交易。上海所召唤的是人们发自内心的、最真诚的信心。上海所能做的就是与你同在。
如果说对新上海人而言,这里是一个追逐梦想,构建想象,将一时的抽象之梦转化成坚实的、可持续的现实生活的广阔天地的话,那么对于那些生长于斯,或者早就深深地内嵌于上海社会发展脉络中的人们来说,这座城市或许更像一个不断在发生变异、日益陌生的生物体。
解放前旧租界的老洋房、弄堂里的石库门式建筑,到解放后兴建的工人新村、老公房,再到改革开放之后的高楼大厦……仅从与上海人生活息息相关的住房上来看,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正是城市不断扩张的结果。原本宗亲家人聚居生活,形成了弄堂这样的小共同体,随着工业化的进程,逐渐分离,进入到结构造型统一、如火柴盒一般的公共住宅。
大环境的剧烈变化也改变了上海人既有的生活方式,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依然生活在弄堂里的上海人在旧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驯养下保留着弄堂里的那种生活智慧。
正如周平浪镜头下的那位邻居,“很精明,有街头智慧,看到路边有垃圾车,就去问司机手机号码、然后装修垃圾就找那个司机运走,价钱比网上找便宜快一半。装修拆出来不要的,壁炉挂在闲鱼,五百块”,他们懂得如何与算法对抗。去哪里买好菜,去哪里买电器,怎么利用平台,又不被平台捆绑,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生活。
但他们也要面临很多严峻的、无法对抗的现实问题。例如拆迁所带来的利益分配问题。出生于1960年代前后的上海本地人,很多都因为兄弟姐妹众多,在房子拆迁问题上,面临动迁款该如何分配的问题。这也导致了很多家庭内部的分裂。
在虹口区一幢老公房里,周平浪就遇到过这样的动迁户,楼下是关系比较好的街坊邻居在动迁之前进行最后一次聚餐,其乐融融,热闹非凡,而楼上的另一些人则在房间里沉默地抽着烟,为动迁问题伤脑筋。对他们而言,生活就是如此,复杂多变坚实沉重,容不得一丝做梦的空间,只能实实在在地去面对、去解决。
周平浪自己对上海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浙江台州出生的他,从小就被家里人教育长大以后要去大城市。时至今日,周平浪依然记得自己2000年第一次来上海旅游的情景。
陆家嘴那由摩天楼构建起来的天际线完全震撼到他,甚至连当时身处现场的嗅觉体感现在都依然记得。那种状态下,任何一个地方城市来的孩子都一定会被上海的繁华所震撼,忍不住要羡慕生活在这座都市里的人,羡慕这里的光线与声音,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切。
中考结束后,周平浪就被家里人送到上海求学,之后考入复旦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却整整一年找不到工作,辗转广州,为了女友再回上海,可惜感情没能维持而他留在了这里。后来,他拿到了上海户口,于是半推半就地就成为一名“新老上海人”。
周平浪的镜头记录的那些微乎其微却又无比实在的小人物,他们在规则中纠缠对抗,既想努力融入这座城市,又不得不保持距离。显然,这也是周平浪自己的生活。
都市喧嚣,世态炎凉,穿行于街头巷尾,有的时候隐隐会感觉到这座城市静默无声地看着自己,以霓虹的闪烁、以时尚的变幻、以地铁的咔嚓声、以每个人心里的梦想和绵长而多变的生活……
能接受这样的陪伴,不用梦想丈量生活也不用生活去验证梦想,从那静默的日常中一点点找到方向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