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没人爱我?”我用32年寻找答案 | 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和老妖一起努力解决现代女性的刚需:赚钱,变美,搞男人。”看过老妖拥有百万粉丝的公众号,戴显婧直皱眉。老实说,她觉得措辞尖锐,于是更想去了解了。
从2016年起,“独居女性”的主题,戴显婧已经拍了四年。拍摄对象从身边亲近的朋友扩展到了各种各样的陌生女孩儿,戴显婧拿着相机闯入她们独自栖身的家中,与她们交谈、共振,记录下她们在私密空间里的故事和情感。“她在家”系列摄影作品发表后,越来越多的独居女孩主动或被动地涌入戴显婧的生活,自媒体人老妖是其中之一。
老妖是由戴显婧的好友推荐过来的,朋友推荐的原因很简单:“她一天能发十条自我暴露的朋友圈,我太想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儿了。”
60㎡的屋子在北京四惠,装修精良,是一人、一狗、三猫共享的家。房子是老妖2019年买的,那是她来北京的第六年,靠在公众号上写女性成长主题,搭上了自媒体的造富快车,“月入十万”。安徽宣城90年出生的农村女孩,靠自己拿出了首付。
自己人生的励志故事,就是最有说服力的女性成长案例。在公号文章里,老妖“理性”“锋利”,教女孩子们防备那类不怀好意或者好占便宜的男性,要经济独立,要牢牢掌握家庭的财政大权,避免因一段感情坠入深渊。
“贷款还很多呢,每个月都要还。”交谈不到三分钟,那层看起来坚硬的外壳就开始瓦解。“你本人比文章可爱。”戴显婧直言不讳。
她一个人买房、装修,一个人住。刚住进新家,事业就从巅峰掉到谷底。“公众号都快变成严肃文学了。”老妖调侃。但困境是真实的——公众号极速发展的红利已经成为过去,品牌有限的投放只留给头部账号,疫情、经济形势和短视频与直播的兴起,这一切都使老妖的内容变现能力再难维持过去的辉煌。
“为了还房贷,现在不得不拼命工作,因为现在赚不到那么多钱了。”老妖的收入回落到每月一、两万的水平,落差太大了,许多同行都果断地转行去做短视频了,老妖留在原地,“有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
没能立即转型的原因有很多,比如:麻烦。写文章是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但拍视频,你得有团队,成本也更高。“我本质上是一个内向的人,不是很能张罗人跟人之间的事。”老妖既怕成为被淘汰的“古典自媒体人”,又怕无法胜任短视频内容生产。“可能你拍了十个、二十个,一个月、两个月,发现还是没有任何起色。”对失败的恐惧每天都在侵蚀她。
“原本走在云朵上。”29岁以前,老妖的人生一路向上。时代的浪潮将人抛向高处的时候,你很容易产生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那时候,老妖觉得自己真是厉害。但跌落的时刻来得太快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办法接受事实,一切都卡在那里。她总是责问自己:“为什么别人都可以继续赶下一波浪潮,但是你没有赶上?”
人生的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内耗上,对别人来说,做一个决定好像很简单,但对她来说,就必须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我没有办法做没有结果的事”。
房贷压力叠加职业转型困境,老妖陷入持续的焦虑和沮丧,她已经失眠三年,离开药物就无法入睡。
老妖没能从原生家庭里获得爱与支持。老妖的记忆里,父亲常年不在家,因为重男轻女,母亲总当她不存在。奶奶会照顾她,但每天忙于做活,不会跟她讲话。她就一个人泡在电视里,孤独地捱过童年。
后来,父亲在老妖大学毕业那年离世。没有退路,也没有人能在患难时托住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能接受,总是任由自己陷入到“我的生活怎么这么惨”的情绪里。挣扎过后,仍旧只能依靠自己。
她喜欢写东西,大学时试着写网络小说,写影评,并因此结识了一些朋友。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互联网房产公司,公司调她去黄山,没待多久,她就到北京投奔朋友,做起图书编辑。
早先的成长经历没有教会她如何与人相处。与朋友合租,有一天发现对方突然搬走,还在微信上拉黑了她。后来,老妖与交往的男友同居,那时她一个月赚几千块。暴富后,两人很快分手。回想起来,她只记得两人回家后各自刷手机,像是合租室友,彼此没有任何交流。
老妖自卑,“没有人爱自己”,这是她的结论,这种境遇被归咎于不够漂亮。她下了狠心,决意去整容。眼睛、鼻子、嘴巴、下巴,统统都要整。
因为“医生的审美过于老式”,第一次失败了,她不甘心,喊着“难受”“太痛了”,又整一次,结果还是不满意。“为什么整完了还是没有变漂亮?”她毫无办法,只能生闷气。
尽管赚了钱买了房,老妖依然没有得到家人的肯定。她曾接母亲、小姨和弟弟一家三口来北京小住,发现他们的关注焦点只有一个:“你已经30岁了,为什么还不结婚?”
当她在文章里写下“一个人的安全感,只能来自你自己”时,愤怒与日俱增。读者反驳她,她会愤怒地跟他们吵架。那种自幼积累起的幽深的匮乏感,使她有严重的囤积癖。但创伤还在那里,经济条件的改善和报复性的消费也很难抚平。
“为什么我妈不爱我,男人也不爱我,为什么没有人爱我?”她觉得自己好像对全世界都充满敌意。一些无意的伤害行为会被她过度解读,攻击性在强烈的愤怒里滋长。屋子被那些并不需要的物品塞满。与此同时,老妖拉黑了母亲。
老妖把爸爸和奶奶的名字纹在身上。他们离世后,老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要一个人咬紧牙关面对一切,她决定把纹身洗掉。
她相过亲,两百人八分钟相亲会那类,两百多位男性和两百多位女性,每个人面对面聊8分钟,见面后两方先互递简历。那时老妖的收入还没有大幅缩水,所以她填了“年收入50万”,引来现场男士的侧目。
“他们问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能挣这么多钱?”
她很快放弃了。在那里,男士们对女孩的要求是:学历985或211,独生子女,父母都是城镇户口且有养老保险,期待女方收入不高,更重视家庭。
老妖感到“震惊”:“你一年只挣20万,还要求女方的收入没有很高,你们以后结了婚吃什么、喝什么?”
她心目中的伴侣,不只是一个搭伙过日子的人,而是能够建立某种羁绊。但那似乎太难了,茫茫人海中,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一个那样的人。
她曾经怀疑过:人生之所以这么痛苦,就是因为没有一个那样的男性作为爱人。但那种想法很快被她推翻了。“如果你只是等着遇见一个强大的队友,这是很被动的一件事,我不能接受我在这个局面中是毫无作用的。”老妖说。
老妖一向悲观,甚至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流落到天桥底下给人贴膜”。但另一方面,她无法容忍自己输。
在事业巅峰那两年,老妖理性地保持自身的灵活。她观察用户口味偏好的变化,理解读者在特定的经济形势下承受的压力,能准确地判断出社会状况会使“大家对励志文的热衷逐渐进入疲惫期”。她及时将内容风格从“硬”过渡为“软甜”。
接受记者采访时,她非常笃定:“做得好的大号,他的立足点都是受众而不是自己。”作为内容生产者,她必须持续思考如何让自己被喜欢,如何受到更多读者的欢迎。
但现在,那种灵活性在她身上消失了。
“之前别人关注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小镇女孩,来到了一线城市,一路奋斗,有了一个好结果,买了房。”老妖的输出停在了她买房的阶段,“就好像一部电视剧已经结束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过去大家关注她,就像看真人秀,对她抱有诸多期待。但现在,她突然停下来了,生活缺少变动,又能呈现什么呢?
她同时被互相缠绕的好胜心和恐惧折磨。被低谷卡住后,她被迫慢下来,开始求助心理医生。亢奋时,觉得自己有无数的想法和无穷的能量,抑郁时,常常几天起不了床。老妖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靠药物和定期复查维持基本正常的生活。
她找到拉黑她的朋友,尝试弄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她道了歉,但对方的解释她没有听懂。她读书,挣扎着尝试理解亲密关系,尝试理解人的成长。
“直到今年我才突然意识到他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老妖说,不论是和朋友还是男友,每天下班后,她都沉浸在自己的倾诉里,从未关注过对方的需求。好不容易等她讲完关于“我、我、我”的一切,朋友想与她聊聊自己的事,却发现自己被抛在一边。老妖意识到:“他可能觉得非常寒心。”
清晰的考量无法解决内心的冲突。老妖被驱使着写下自己的困惑。她曾经陷在自我怀疑里:“读者会说为什么你老是在絮絮叨叨你自己的那点事?”她知道读者要什么,他们要戏剧性,而她所有关于“向内探索”的努力都是静态的。
但她最终接纳了自己的困惑,冰封的问题开始解冻。
“为什么没人爱我?”这个问题真的成立吗?她发现自己被匮乏感控制,用对方是否“一切以我为中心”来判断伴侣是否足够喜欢自己,始终在索取来自外界的关注、鼓励和肯定,却缺少给予的能力。
年幼时生活在动荡及充满暴力、愤怒和伤害的环境里,要适应,要自我保护,她就得学会屏蔽。那种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是有原因的,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不再自怜,反而觉得庆幸——正是这种屏蔽,使得她挣脱农村女孩早早结婚生子的人生路径,获得了当前的一切可能。
她意识到,收入提高以后,她变得更加强势,“会觉得我挣的钱比较多,为什么你不听我的?”那是她过去常在母亲身上看到的控制欲,如今,它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她不勉强自己继续输出与当下自己的生存状态不符的内容了。她开始尝试坐在镜头前,换一种新鲜的获得关注的方式,生涩、笨拙地举起那些曾影响过她自身的书籍,关于亲密关系、女性成长。
“对于如何爱自己,爱别人,很多人都缺一堂课。”与老妖相处一段时间后,戴显婧对此有更深的感受。
每个独居女性都在那个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处理独属于自己的困境。“独居对事业转折期的老妖来说是一种自我观察的方式。”戴显婧说:“当我们跑得很快的时候,停顿弥足珍贵,爱的缺失并没有阻挡她寻找与辨认自己的勇气。”
她们一起去景山公园,遇到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快乐地拉着手风琴。
“等我老了,也想像她一样。”老妖说。
前面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