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停摆,他们的舞蹈梦不眠|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上海疫情从爆发到现在,已然将近50天。下班高峰期,静安区寸土寸金的北京西路江宁路路口,只有零星路人匆匆走过。
如果在两个月前,傍晚的路口最是人声鼎沸,除了从写字楼里四散开来的下班社畜,更多是慕名来此看戏的观众。上海知名的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就驻扎在这个路口的尚演谷大楼里。每当演出之夜,观众们便排起长队,等待入场。
《不眠之夜》已经在这里演出了整整五年,超过1400场,44万人次的观众来这里看过戏。
如今,它暂时“休眠”。
根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的综合调研,仅二月中旬至三月中旬期间,演出取消或延期的场次就已超过4000场。《不眠之夜》也在停演的行列里。演员们只能呆在家中,在客厅里练习舞蹈动作,期待重回剧场的那一刻。而剧场方则在紧急筹划线上内容,打开交互渠道,让演员在线上与观众见面,也给疫情中的观众带来艺术和美的鼓舞。
没有人希望放弃一个春天,《不眠之夜》也不想放弃自己的造梦空间。
时间回到初春2月的剧场,《不眠之夜》将自己的演出场地命名为“麦金侬酒店”。
观众会锁上手机,戴上面具,穿过完全黑暗的通道和酒店空间。从此开始,穿越入戏,所有剧情都在你的身边上演。你可能与麦克白夫人只有10公分的距离,紧张于她即将被兑现的命运。或是被白蛇拉入竹林,赴一场喜宴。
但这一切只许旁观,不可发声。
你像一个幽灵,或者拥趸,进入一场浮华梦境。
在梦境拉开前的7个小时,这场梦境的制造者之一许惠婷,正骑着她的小电动车,熟练地穿过正在进行路面维修的工人,驶进尚演谷大楼的后巷。紧接着她一路小跑,摁电梯刷卡上楼,赶12点的导演会议。
许惠婷是中国台湾姑娘,《不眠之夜》上海版开演了多久,她就在麦金侬酒店里跳了多久的舞。
从一开始的舞者、演员,到现在兼任排练导演,她每周有3天作为导演做幕后工作,还有3天则作为舞者在剧场内起舞。
在上海的“麦金侬酒店”开业前,《不眠之夜》已经在纽约爆红了五年,几乎成为纽约的网红打卡景点,许多明星也不能免俗,包括石头姐Emma Stone、麦当娜;而《西部世界》的女主角埃文·蕾切尔·伍德还参与过演出。上海的《不眠之夜》同样如此,刘嘉玲、李易峰都是来“刷过楼”的追剧人。
在这里演出的演员都有着自己的“忠实粉丝”。还有观众甚至会深夜等在尚演谷楼下,只为在演员下班之后与他打声招呼。
在剧场之外,你很难将许惠婷与一位性感的“白蛇”(惠婷扮演的角色之一)联系在一起。
摘下安全帽的惠婷有一头柔顺的秀发,不施粉黛,说话自带南方软糯的轻声细语,有些慢热。与“梦境”中妖媚的白蛇或是神经质的麦克白夫人,都截然不同。
麦金侬酒店的舞者,其实与普通上班族无异——大部分人选择租房,最远的演员住在昆山,天天开车上班,还有许多外国演员被老上海的异域风情吸引,会租住在老式里弄中。甚至曾有外国演员住在虹桥机场附近,每天骑15公里自行车上班,健身出行两不误。
惠婷住在苏州河边,离单位很近,每天都骑着她的小电驴来上班。“前几天骑车时被闯红灯的快递小哥撞了一下,电动车的前挡板破了,右手的关节也有一点挫伤。”
因为疫情,她已经两年多没有回过在中国台湾的家。“除了回不了家,疫情对我的影响就还好——因为上海实在太方便了,这里的一切我早就习惯。”
惠婷说起上海,笑了起来,“已经来了五年,反而是回老家会不习惯。我前年春节回家,站在路边40分钟叫不到计程车,那个瞬间特别想上海。”
这让在疫情中停摆的演员们,仍然没有放弃回归的希望。
惠婷来上海的经历,也像现在所有找工作的年轻人一般,发现机会、投简历、面试……
“当时我在一个现代舞团里跳舞,我的一个好朋友在音乐剧《狮子王》表演,她听说《不眠之夜》即将在上海开演,正在全球招舞者,便打电话给我,让我试一试。”
为了面试这个工作,惠婷投了简历,收到答复后特地飞了一趟北京。
“因为来应聘的舞者太多,剧团分别在北京和上海设立了考点,我选择了北京站。当时来考的人太多,他们还分了两场。进来考试的时候,导演会给一些指令,要你即兴创作。这些指令都是特别抽象的,比如一些形状,或是情绪。你要自己想象一个语言,把他说的抽象的词汇用舞蹈表达出来。”
通过面试之后,惠婷终于来到了上海。由于《不眠之夜》是沉浸式戏剧,与舞者们曾经在剧场舞台上的表演形式截然不同,大家不仅要面对新的城市,新的生活,也要面对新的工作挑战。
在正式进场排练前,舞者们被安排在昆山的一个排练厅进行集中培训,离市区几十公里。
第一次踏进麦金侬酒店,惠婷回忆道,那时候没有任何观众,只有整整六层空荡荡的剧场和幽暗的灯光。演员们体会着观众如何穿过黑暗的隧道进入剧场,用观众的视角第一次观察整个环境,作为正式进场的破冰环节,导演说这也是一场新的探索,目的就是为了让舞者们“记住观众的感觉”。
《不眠之夜》的后台,就在剧场的六楼,甚至有一部分空间与剧场内的演出环境交错。
不大的空间里,不仅有常规的化妆间、道具间和办公室,也有理疗室、练舞房。相比普通剧场的后台,这里的生活气息浓郁许多。
化妆间门口贴着外国演员写的英文春联,茶水间的冰箱上贴着字条提醒不要放味道太重的食物,洗衣房里,前一天的道具服装和床单正在洗衣机里滚着,发出嗡嗡声。道具间里一整排一整排地挂着戏服、舞鞋和华丽的道具,颇为壮观。但剧团为了保持麦金侬酒店的神秘性,连一件道具的照片都不允许流出。
实际上,五年来,惠婷和她的同事们,在这栋楼里,跳坏了超过1000双鞋子,穿废将近700件衬衫,用掉了6吨橡胶地板和500瓶巧克力血浆……
惠婷每天的工作就从这里开启。如果今天她要演出,那么在开完导演会议后,她要紧锣密鼓地暖身、做理疗、排练、化妆……
“从进楼开始,几乎就马不停蹄地在做准备。”演出前的妆造工作都是由演员们自己完成,许惠婷指着化妆间靠墙的一个化妆台说:“这就是我的工位。”
化妆间并不如想象中摩登,木质的化妆台上,堆满演员们的用品,洗发水沐浴露则全部架在化妆镜上方。
“我现在手很快,只要15分钟,就能完成整个舞台妆发。”惠婷一边说着,手里没闲着,将头发理顺随意地旋了几下,长发就被服帖地盘成了髻,再用啫喱将鬓边刘海做出白蛇妖媚的卷儿,贴在脸颊上。
在同一个剧场里跳了五年,周遭都是熟悉的场景和道具,但惠婷说,完全不会枯燥。
“以前在舞团,一个剧可能要演二三十场,确实会有反复做一件事的感觉。但在《不眠之夜》,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因为这个剧与其他最大的区别,就是你和观众的距离太近了,观众不一样,给到的反馈不一样,你每天的表演就不一样。”
在麦金侬酒店里跳舞,空间复杂、道具繁多。有时观众会站在舞者的必经之路上,舞者为了完成动作,需要有技巧地穿过“围观观众”。有时表演需要的道具,会被观众拿起来端详移位,都是考验舞者临场发挥的时刻。
“有一次,我扮演的角色是个即将喝下毒牛奶的孕妇。”惠婷说起入戏太深的观众,有时也啼笑皆非,“忽然一个观众跳到我面前——他非常可爱,还知道要遵守在剧场内不可说话、不可触碰演员的规则——但他刚刚窥见了女管家在我的牛奶中下毒,心中的正义驱使他站了出来。他拦在我面前,不停摇头、摆手,示意我不要去喝那杯牛奶。而我为了剧情进展,只能无视他的好意。”
当然,也有一些沉浸到忘记规则的观众存在。惠婷说:“虽然无奈,但也理解,这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我当时观察男士的反应,我想,如果他顾及女友感受不希望进行一对一表演,那我就停下演出将他带出去。”惠婷回忆起这件事还是无奈地笑了起来。
“但没想到,这位男士似乎非常想继续表演环节,无视了女友的撞门行为。我也只能赶紧把这段表演完成,将男士带出房间。出去以后,他的女友看到我,还生气地跺脚。”
沉浸式剧场的交互属性考验着每一位演员的临场能力。类似的“不可预料”的故事在《不眠之夜》几乎每晚都会发生。
在麦金侬酒店跳舞并不轻松,舞者每次演出并不是只跳一轮剧情,而是要不停歇地重复跳到演出时间结束,一共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内不仅要表演,跳舞,还要在五层楼里不停奔跑。除了人为的突发状况,现场繁复的道具和特殊的表演空间,也给舞者带来难度和挑战。
在一场扮演白蛇角色的戏份里,惠婷要在悬空的绳子间穿梭、攀爬和舞蹈。“那个道具就是纯粹的粗麻绳,跳舞的时候非常痛,经常会把手和身体磨出血。”惠婷伸出自己的手掌,掌心的皮肤非常硬。“都起了老茧,我经常自己把太厚的茧子修掉,否则很难看的。”
惠婷遭遇的最严重的一次“意外”,也是在扮演白蛇的时候。其中一段剧情的舞蹈动作需要与同伴配合,在一张医院病床周围,将床铺旋转,展开一场打戏。因为那天是和新对手搭戏,一个不小心,病床直接从惠婷的腿上碾过,导致脚部受伤。
因为演出难度极高,惠婷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无比关注。“观众和道具以及很多场景晃眼的灯光,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到表演,因此需要你在三个小时里精神高度集中。一个小小的晃神,就可能导致演出事故。”许惠婷说,她每天都会检查自己的身体,调整状态,即使在休息时间,也会尽量避免一些可能影响到工作日表演的娱乐活动。
这份工作看似非常辛苦,但惠婷却特别满足。不仅仅是《不眠之夜》的演出让她有所收获、精进业务,也因为这里给她提供了充分的支持与保障。“来了上海以后,我再也不用为了跳舞出去打零工。”
惠婷从8岁开始学芭蕾舞,一路读舞蹈学校,大学毕业后,进入台湾当地的一个现代舞团。“但是剧团的演出完全没办法养活自己,我是为了梦想,坚持在剧团排练、跳舞。”
于是除了排练和演出,许惠婷必须不停地打工:“我在各种舞蹈教室教课,有给小朋友上的形体韵律课,还有针对专业舞者的培训课,也去国中兼职表演艺术老师。我就骑着我的摩托车,不停赶场。”
她转头想想,其实在老家做个舞蹈老师也挺好,稳定,安逸。但对表演的渴望让她宁愿打零工。
来了上海后,惠婷说:“我能专心地跳舞,特别好。”
现在,专心跳舞的期许又暂时落空。
但春暖花开的梦想,仍在每个“打工人”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