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看《没事偷着乐》，很喜欢张大民的那个小屋。
因为院子太小，夫妻俩只能围着一棵老树建新房。最后炕中央一截树干，反而显出极致的浪漫。本以为这不过是电影的艺术加工，毕竟放在现实里，单是虫子就够令人头疼了。前段时间我有个朋友刚刚装修完新房，入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她那没院子也没阳台的70平米小房子里，搬了一颗半人高的树。她说这叫马醉木，是如今最火的“森系软装”，网红绿植界NO.1。枝干摇曳、叶片舒展，乍一看的确让人觉得仿佛置身大自然。但还没等我质疑“树在屋子里能养活吗”，就发现了不对劲——它没有根啊。再一问，虽然名字结构跟鸭掌木差不多，但作为网红植物存在的马醉木其实不是树，而是一种“鲜切枝”。你可以代入玫瑰、百合的用法，就是从成树上剪下来一节枝干，插进装满水的花瓶。也就是说，这玩意经过底部切十字刀、定期剥树皮、每隔5天就要用水给它“洗澡”等复杂操作后，大概能在玻璃瓶里活上三四个月。“让家里变成森林”的方式是买几根树枝，这跟在书架上放模型书假装自己学富五车一样黑色幽默。但当我想要笑朋友“花几百块买它，不如去楼下公园转转”时，却发现她并不孤独。试图在家复制自然景观，已经成为了当代青年的精神信仰。从地上的植物、苔藓，到天上的太阳、月亮，在狭小的水泥房子里皆可复制——堪称现实版“楚门的世界”。
养花本身不是目的，躺在床上就能获得风餐露宿野外露营的感受，才是人工布景派的追求。
这一苗头早已有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近几年火过的网红绿植基本都是树。比如曾经的中产必备琴叶榕，长在南方城市是这样的——一棵朴实无华的行道树。跟脏兮兮的防尘网和斑驳的斑马线放在一起，毫不违和。但在小红书的“装修Vlog”里上会搭配MCM风的细腿柜子、充满艺术气息的挂画和细边框穿衣镜。还有龟背竹、散尾葵、天堂鸟、大叶伞……在户外动辄就是占地好几立方米的绿色怪物。
被等比例缩小之后挪到室内，就成了充满格调的中产植物。
在形态上更加靠近真正的树，因为是鲜切枝，也不用付出太多心血和感情，“枯了大不了再买一棵”。“鲜切木”在网上已经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平替版本。只要你高兴，20块就能买上三株，足够填满出租房的每个空闲的角落。
十几平米的房子容不下真正的树，那就搞它个1/10来装装样子。毕竟野餐、露营这些亲近大自然的活动再火，也火不到社畜身上。加班多、通勤时间长，工作日几乎看不到自己家白天的样子，休息日只想呆在卧室里动都不动。但就算你在网上买到的那个树枝的品相差到仿佛刚从小区楼下捡的，商家也依然会用白底黑字的极简风卡片，庄重印上一句——这三个字是城市青年们文艺、诗意的最佳载体，是一切浪漫的点睛。我查资料后，发现卡片的设计一开始来自某个专卖绿植的潮流店。在被各大商家东挪西用之后，逐渐衍生出了不同的文案版本。反正都在强调这不是普通的树枝，而是大自然的手指头或者脚后跟。尽管很多人早就丧失了脱离城市系统生活的能力，就连在农村上个旱厕都要被吓得嗷嗷叫。但并不妨碍继续做现实版的阿凡达——身在都市，心向丛林。当然，绿植需要精心照料，即使是树枝也需要定期换水。
为了更加省时省力，这个神秘流派进入了第二层——以假乱真。正所谓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充分发挥灵长动物的创造能力，造一个大自然出来。注意，廉价出租屋里的假窗户贴纸，以及咱爸咱妈最爱的布艺蝴蝶兰，绝无资格被包含在内。那样的模仿太过表层，已经无法满足当代人对自然沉浸式体验的需求。人类科技进化到今天，没想到终极目标是为了更好地模拟返祖。
如果完全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这种设计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表面的毛长得没有必要，容易藏污纳垢不说，清洗起来还很困难。
最要命的是表面凹凸不平，感觉稍不留意就要在上面摔个大马趴。
于是以上两个缺点就不再是缺点，而是人类仿生学的重大突破。或许你见过施工工地外面的假草皮？这就仿佛一个加强版。用它把地板上的陈年划痕一盖，我的卧室就不再是由水泥构成的逼仄空间。仿佛是躺在中土世界里的原始森林，床底随时都能跳出一只小松鼠。这些用来模拟自然景观的玩意，大多数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突出的就是一个情绪价值。别误会，这里说的不是下图这个红布+风箱，让人仿佛穿越到了绿林好汉结义现场的假火盆；而是下面这种用LED灯和烟雾，精心营造出炭火效果的假壁炉。我以前只会在那种黑咕隆咚的高级西餐厅里见到它，没想到已经被搬进了家里。虽然从功能上来说是个取暖器。但问题是买家秀里的那些北方朋友，你们家里是没暖气吗？评论区有人说自己从来不用取暖功能，相当于花大几百块钱买了一个仿生氛围灯。但理由实在很有说服力：“冬天在家打开它，仿佛刚刚踩着沾满积雪的树枝从外面归来，正准备在小木屋里喝一杯热腾腾的姜汁可乐。”去年大火的夕阳灯，从网红、中产到出租屋女孩，几乎人手一个。有年轻女孩会在深夜加班回家后，只打开卧室里的月亮。不过如果你看过网上的月亮灯DIY制作教程，很有可能会有点失望。所谓的月牙，不过是在圆镜的一侧涂上凹凸不平的腻子。脱离了黑暗的掩护，它那粗糙的真实就像生活一样瞬间暴露出来。那一刻我才回过神——在钢筋混凝土房子里营造出的“自然”，终究不是真的。再怎么费劲心机，想要在忙碌、机械的日常城市生活中寻找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裂缝，最终找到的也不过是限定版的快乐。作为行道树的琴叶榕能在灰尘和尾气中蓬勃生长，但我买的琴叶榕自从进了我家门，就倔强地没有长过一片叶子。尽管勤勤恳恳地按照攻略给它浇水、施肥，把家里光线最好的角落让给它，它依然日复一日地秃了下去。
我曾经咨询过我同事Allen，她给我的建议是“别养”。“它们是树啊！它们需要空气需要阳光需要大片土壤。你把好好的大型灌木弄成室内景观，就是对它的虐待。”但怎么办呢？我没有能让它接受阳光雨露的超大露台，也没有让它尽情伸展根系的院子。
只能让它跟我一样，被困在小小的房间里，被困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其实追求丛林感，在装修领域是种自成一派的家装风格。
专业名词叫做 Jungalow——是英文jungle（野生丛林）和bungalow（小木屋）的结合。只不过最开始提出这个风格的家装博主，她家的房子有整面墙的落地窗和超大阳台。外面的植被郁郁葱葱，坐在阳光下看书的时候，树枝会从打开的窗户伸进来。而如今城市中的年轻人，住在层高不到2米6的房子里。小小的窗户外是隔壁的高楼，连天空都被狠狠挡住一大半。每天在家和办公室之间两点一线，没有时间欣赏路边的一朵花、楼下的一棵树。只能把一截树枝当作真正的森林，并从开始就做好只跟它短暂相处的心理准备。但至少给了人一种错觉，仿佛能够暂时逃离逼仄的钢铁丛林，去更宽阔的世界。就像在所有模拟自然的奇怪装置中，我最喜欢下面这个。或许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能住进一个有天窗的房子，但至少可以想象短暂拥有遥控蓝天的自由。也可以是一轮自制的月亮，或是摆在没窗户小房间里的一幅画。
剩下都可以靠脑补：想象房间里有个天窗，阳光/月光正透过玻璃洒进来，而你正坐在光下享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