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战地摄影师卡帕，但不知道同样重要的她……
人物
摄影记者｜战地记者｜女性
作者：叶雨阳
“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
很多人都听说过这句话，以及说这句话的人：著名的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卡帕”其实并不是这位匈牙利籍摄影师的真名，创造“罗伯特·卡帕”这个名字的是他曾经的经纪人、学生、战友和刻骨铭心的恋人，一位长久以来被历史遗忘的摄影师——格尔达·塔罗（Gerda Taro，也有译为姬达·塔罗）。
摄影爱好者和上过新闻摄影课的人几乎都知道卡帕，有些高校新闻学院楼里还挂着卡帕的照片。战地摄影师，纪实摄影师，二战，中国，越战，与好莱坞女星的情事……卡帕身上的每一个关键词都足够吸引眼球，也连同他的作品一起为他赢得了足够的名望和关注。而对很多人来说还很陌生的塔罗，曾经和卡帕一起并肩在西班牙战场上用镜头和胶片记录战争的塔罗，则死在了战场上，时年还未满26岁。
8月1日是这位德国摄影师格尔达·塔罗的诞辰，当天Google在首页的涂鸦墙上放出了黑白底片的塔罗的照片，以表达对这位勇敢而出色、最后牺牲于前线的战地摄影师的纪念。这一天，很多欧美国家的媒体（尤其是德国媒体）都发文纪念塔罗，很多文章也不约而同地用了“多年来一直被隐藏在卡帕的盛名背后”、“被遗忘的女性摄影师”一类的字眼，历史叙事的性别偏见从这些表达中也可一窥而见。
中文世界里熟识塔罗的人更少。记得之前本科的新闻摄影课上老师给我们看过、讲过卡帕的战地摄影作品，却从未提到塔罗。在Google、百度和必应上用中文搜索塔罗的名字，得到的有效结果也很少。
“格尔达·塔罗”其实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她在巴黎谋生时为了不引起人们对其犹太姓氏的注意而起的假名。塔罗本名叫格尔达·波荷雷勒（Gerta Pohorylle），1910年出生在斯图加特的一个犹太商人家庭；1929年，在纳粹还未上台的时候，波荷雷勒就随着家人一起迁往了莱比锡；1933年3月，她因为参加了反对纳粹党的社会运动而被捕，出狱后不久波荷雷勒就和友人一起背井离乡逃到了到了巴黎。
就是在巴黎，她遇到了同是犹太人的摄影师安鲁德·弗里德曼（André Friedman）——也就是后来所为人熟知的“卡帕”。来自匈牙利的弗里德曼也和德国有缘——他曾在柏林的一家照相馆工作过，也在那里学会了摄影。
两个在异国相遇的年轻流亡者很快就相爱了，他教她摄影，她当他的经纪人。
这个从小在动荡中成长的犹太女孩有着对周围环境超乎寻常的敏感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察觉到欧洲大陆越来越重的反犹气息和摄影市场的需求，她给两人都改了名字：他变成了罗伯特·卡帕，一位“富有的美国摄影师”；她则变成了格尔达·塔罗，卡帕的经纪人。这番转变之后，卡帕的作品能卖到之前三倍的价格。
塔罗曾在日记中写下，“如果你能归返的地方不存在，你必须相信自己的运气。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有冷血。这些统统都是我的武器。我从小女孩时就开始使用。所以我依旧活着。我叫格尔达·塔罗。虽然我出生在斯图加特，但我是持波兰护照的犹太人。我初到巴黎，二十四岁，我活着。”
1936年夏天，西班牙内战爆发。塔罗和卡帕一起走上了战争前线，卡帕拿着一架莱卡，塔罗拿着一台Reflex-Korelle，他们并肩用镜头记录战地的景象。卡帕那句“如果你的照片拍的不够好，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 的名言也是出自战场——他指的不光是物理上的近，还有精神上的近。塔罗和卡帕的战地摄影不仅仅是记录，换句话说，他们从来都不是中立的，而是一直用照片作为反法西斯的武器，向民众呈现战争中的受害者，尤其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们。
塔罗拍摄：Children washing at sinks, Spain
塔罗拍摄：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Writers' excursion to the Guadalajara front, Spain
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美国记者Martha Gellhorn曾经在一篇关于这对恋人的文章中写道，“他们有着同样的笑容，他们会在同一时刻发笑。他们观察到了一切，他们看到了一切，并且他们是在那同一个瞬间、以同样的方式看到这些。”
Fred Stein拍摄：Gerda Taro and Robert Capa on the terrace of Café du Dôme in Montparnasse, Paris], early 1936.
塔罗和卡帕在西班牙的前线度过了了两个多月，塔罗在他们快要返回巴黎的几天前不幸被坦克碾中身亡。据说就在遇难的几天前，塔罗还曾说过，“你一想到有多少我们认识的人在战争中丧生了，就会觉得自己依然活到今天真是自私。”谁想到一语成谶。
那是1936年7月25日的清晨，塔罗在拍摄途中被一辆坦克压过，而就在去前线的车上，她还在跟友人、文字记者Ted Allen说，自己对共和党人的胜利坚信不移。在到达医院医院接受救治的过程中，塔罗曾短暂的苏醒，醒来后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是，“我的相机都还完好么？”当天，塔罗用完了她所有的胶卷。
当时他们所有的照片都以卡帕的名义发表，这些照片让卡帕声名大噪（比如那幅著名的《倒地的战士》），而没有署名的塔罗则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中，长久以来也一直被新闻摄影史忽视。
直到2007年，“墨西哥手提箱”的发现才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三只被认为是1939年在二战中遗失的手提箱在墨西哥被发现，这三个箱子里装有塔罗、卡帕和奇姆（Chim ，本名David Seymour，战地记者、摄影师）三人的127卷胶卷。墨西哥手提箱被送到了国际摄影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至此，塔罗才开始作为一名摄影师渐渐为人所知。底片被冲洗出来以后，塔罗的摄影作品开始陆续在美国、墨西哥、法国、匈牙利、德国、西班牙等地展出。
倒地的战士
“墨西哥手提箱”之一
在塔罗的出生地德国，人们也开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纪念她。2014年11月，塔罗的出生城市斯图加特将位于市中心的一个广场进行了改造和重修，立起了9块刻有塔罗的名字和作品的纪念碑，并将整个广场改名为“格尔达塔罗广场”。市长在揭牌仪式上说，塔罗在很长的时间内被历史不公平地遗忘，她虽然被纳粹迫害，但却积极勇敢地用相机作为武器与法西斯主义抗争。
格尔塔·塔罗广场一角，来源：stuttgart.im-bild.org
在塔罗全家曾短暂生活过的莱比锡，一所高级文理中学（Gymnasium）也以塔罗命名。去年学校搬到新的校区以后全体师生和家长们都在为学校寻找一个适合的名字，来代表“包容，参与和开放”（Toleranz, Engagement und Weltoffenheit）的精神。最终在今年4月，在全校会议上“格尔达塔罗”这个名字被表决通过，作为学校的新名字。
格尔达塔罗高级文理中学揭牌仪式，来源：Leipzig.de
作家和艺术家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塔罗。西班牙女作家苏珊娜·富尔特斯（Susana Fortes）基于塔罗和卡帕的故事写了一本传记体小说《等待卡帕》。在中文译本面世时，作家曾经接受《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富尔斯特提到，写作的初衷是受到一张照片的触动，照片中塔罗身着宽大的睡衣睡在一张铁架床上。“我当时就好奇，这女人是谁？因为我们都知道卡帕，但没人知道她是谁。这是张很随意很家常的照片，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他就会去拍一张他喜欢的女人睡着的样子，里面一种很亲密的感觉触动了我。”这种触动促使她想要去挖掘塔罗和卡帕的故事。她说她“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向所有牺牲的战地记者致敬，他们有男有女，每天都有可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失去生命，他们让活着的人在安静地享用每顿早餐时，知道世界如何开始新的一天。”
卡帕拍摄的塔罗
虽然小说里讲的多是塔罗的故事，但它仍然以卡帕的名字命名。是不是在过了大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仍然需要借用卡帕的名声才能吸引读者来关注也同样伟大的战地摄影师先驱、首位在战争中殉职的摄影师塔罗？
英国空动剧团（Idle motion）2015年以塔罗的故事为蓝本排演了一出舞台剧《Shooting with light》（中译名《战火玫瑰》），试图从那些她以生命为代价拍到的照片中拼凑出这位杰出的女性的一生。在该剧的网页介绍中，简短而有力地陈述着历史的不公：“他们一同冒着生命危险奔赴西班牙内战的前线，去捕捉法西斯主义的暴行。同为前线战地摄影记者前驱，他作为罗伯特卡帕继续作为冷战时期的摄影师受到全世界的认可，而她却被遗忘。”
《卫报》在当年的剧评中也写道，这部舞台剧“将塔罗从卡帕的影子中拉出来，让聚光灯打在这位杰出非凡的女性身上，这位摄影史上第一个在前线殉职的战地摄影师。”
Shooting with light剧照，来源：空动剧团官网
在整个男性叙事框架中，战争无疑都是男人们的，很多人更是会直接将战争与雄性气息联系起来。历史也是男人们的，塔罗的故事总让我不禁想起另一对德国音乐伉俪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与克拉拉·舒曼（Clara Schumann）的故事。前者是享誉世界的古典音乐家（虽然生前最有名的其实是他的音乐评论），后者在中国却鲜为人知。
我第一次听说克拉拉舒曼的故事，是去年在一个德国朋友家。在墙上我看到了一张给孩子们介绍德语区著名音乐家的小海报，除了人们熟知的巴赫、贝多芬、莫扎特，引起我注意的是海报上接近一半比例是女性，其中就有“Clara Schumann”。
克拉拉生于音乐家庭，本来的姓是Wieck。她自小就在钢琴演奏和作曲上展现出了非凡的才华，20岁之前的人生履历简直惊为天人：9岁那年她就写出了第一首曲子《Die Quatre Polonaises op. 1》，也是在这一年首次登台演出，被观众和当年的报纸称为神童 （das Wunderkind）；在此之后她随父亲去过很多德国城市演出，创作了二十多首乐曲；曾在歌德面前演奏过，并和意大利音乐家尼可罗·帕格尼尼以及匈牙利音乐家弗朗茨·李斯特都有过私交。然而这一切随着她与罗伯特舒曼结婚而改变了。在婚后随着丈夫在德国诸多城市搬迁的过程中，克拉拉相继生下八个孩子，在几乎无休止的怀孕、照顾孩子和接待访客的过程中，她虽然一直在坚持创作，但再一次登台演奏却是直到丈夫死后——舒曼去世时年仅46岁，克拉拉当时也才37岁。在此后的40年中，克拉拉在德国和欧洲的很多城市都登台演出过。但即使这样，克拉拉作为钢琴家和作曲家的才华，还是被丈夫的名声盖过了。
第一次看到小海报的那天，我感到无比震惊和遗憾。作为一个对古典音乐不那么了解的人，我直至那个时候才知道克拉拉·舒曼。一位在柏林研究德国古典音乐评论的师兄跟我说，这一对音乐伉俪的感情一直很浓烈，当初克拉拉也是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一定要跟罗伯特舒曼在一起；也很难说如果他们离开了彼此是不是还会有同样的成就，很多组曲也是夫妇两人一起合编的。但我仍然忍不住想，罗伯特·舒曼的名声总归还是盖过了妻子，提起音乐神童，人们或许只会想到莫扎特。如果克拉拉·舒曼不是消耗在这种婚姻和育儿模式中，世界上可能多了一位著名的音乐家，女性音乐家、作曲家。不过贴在墙上的小海报还是给了我一点希望，因为我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对克拉拉·舒曼的惋惜，小孩子们看到了，可能也会产生和我一样“伟大的音乐家有男性也有女性”，“那时候的女性为家庭牺牲太多”的想法。
又或者这样的教育本身就是想从源头上推行性别平等，也促使孩子们从小就思考这些问题。孩子们也许根本不会去想“原来音乐家也有女性”，而是把“一个人的成就和性别本来就没有联系”当作理所当然；可能他们会感兴趣，会深入了解克拉拉与罗伯特的故事，会对爱情，婚姻和个人成就有更多思考。
当年如果不是用卡帕的名字，塔罗的照片可能根本无人问津。这是身在大环境中的一种权衡与妥协，也是塔罗们的生存策略。当塔罗拿起相机奔赴前线的时候，当她拒绝卡帕的求婚的时候，当她坚持要留在前线不到最后时刻不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在同裹挟了战争、民族和性别偏见的历史抗争。流传下来的作品会让人们最终记住塔罗，格尔达·塔罗，格尔达·波荷雷勒。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性别不平等的、由男性主导的世界，遵循着由男性制定的社会秩序。但有越来越多各行各业杰出的女性被人们看到和听到，总归还是让人看到了一点点慢慢壮大的火光。
德国媒体在写塔罗和卡帕的关系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用了“Lebensgefährtin”这个词，我找不到合适的中文翻译，权威德语词典Duden对它的解释是“在你的整个生命中一直陪伴你左右，并和你共享命运的人” 。用来形容塔罗之于卡帕再精准不过——是女友，是爱人，是前线的战友，他们的命运都紧紧与战争和战地摄影相连。卡帕的成就和故事已经被世人所知，塔罗的作品也该被更多人了解。
谨以此文纪念塔罗。
伟大的摄影师有男性也有女性。伟大的音乐家有男性也有女性。
（文中配图除塔罗中学和塔罗广场两副，其余均来自于ICP官网,
https://www.icp.org/exhibitions/the-mexican-suitcase-traveling-exhibition）
参考文献：
Kriegsfotografin Gerda Taro，Mit der Kamera in den Kampf，23.08.2013
http://www.spiegel.de/kultur/literatur/neue-biografie-ueber-das-leben-der-fotografin-gerda-taro-a-917830.html
Das Auge der Freiheit，23.07.2014 https://www.zeit.de/2014/05/gerda-taro-kriegsfotografin
Die erste Frau, die das Grauen des Krieges fotografierte，01.08.2018
https://www.welt.de/kultur/article180336250/108-Geburtstag-von-Gerda-Taro-Die-erste-Frau-die-das-Grauen-des-Kriegs-fotografierte.html
Shooting With Light https://www.idlemotion.co.uk/productions/shooting-with-light
卡帕、塔罗，以及赌徒般的战地摄影师，2013年1月15日，http://www.infzm.com/content/85167
Gerda-Taro-Platz nach Umgestaltung eingeweiht，18.11.2014，
https://www.stuttgart.de/item/show/273273/1/9/554387?
Schule an der Telemannstraße heißt jetzt "Gerda-Taro-Schule", 28.06.2018,
https://www.leipzig.de/news/news/schule-an-der-telemannstrasse-heisst-jetzt-gerda-taro-schule/
Shooting With Light review – passionate story of a fearless photojournalist，08.04.2015
https://www.theguardian.com/stage/2015/apr/08/shooting-with-light-idle-motion-review-gerda-taro-robert-capa
Clara Schumann wollte nie eine Hausfrau sein，13.09.2012，
https://www.welt.de/kultur/history/article109187646/Clara-Schumann-wollte-nie-eine-Hausfrau-sein.html
https://www.duden.de/rechtschreibung/Lebensgefaehrte
https://de.wikipedia.org/wiki/Gerda_Taro
叶雨阳
柏林自由大学媒体与传播系博士候选人
（扫码赞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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