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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本•丰塞卡——“巴西奇迹”:天堂或地狱
鲁本•丰塞卡1925年出生于里约热内卢,年轻时就读于前巴西大学法学院,后从事警察行业多年,在警校专长于心理学研究。得益于早年经历,丰塞卡的小说多以直白、干枯的叙事语言表现巴西城市生活中“暴力”的存在,其独特的写作风格,在出版之初为作者惹来了极大的争议,但终于在2003年为丰塞卡带来了葡语文学的最高荣誉“卡蒙斯奖”。虽然不直接触碰政治议题,丰塞卡笔下那个属于杀手、疯子、妓女、穷人的边缘社会却无时无刻不与独裁政府所粉饰的太平世界构成巨大的反差与深刻的反讽。因此,当我们阅读丰塞卡,透过那个令人作呕、被色情与暴力所扭曲的世界,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个罪恶满盈、耸人听闻的现实世界,还有孕育它、掩盖它、鄙夷它、抛弃它的虚伪强权。
独裁时期政治恐怖的风向也实时影响着巴西文学的发展光景。从1964到1968年间,相对宽松的文化管制与新闻审查仍为知识分子留存了较为自由的表达空间,这一时期堪称巴西民众抗议文化的黄金年代。但是,随着《第五制度法案》的出台,政治大清洗的开始,一批作家、艺术家、学者或锒铛入狱,或流亡海外,不可避免造成了一段时期的文化真空。同时,诚如巴西作家伊格纳西奥•德•罗耀拉•布兰当(Ignácio de Loyola Brandão)所言,审查者成为“后《第五制度法案》时期”写作的一个重要新元素。知识分子与审查制度斗智斗勇的前沿阵地首先是报纸,当审查者“枪毙”稿件时,一些报社不会补上备选稿件,而是选择大板块留白,将隐藏幕后的审查者曝露于天日之下。后来,官方不再允许“开天窗”,圣保罗州某报社又在删稿处登上16世纪葡萄牙诗人卡蒙斯的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明眼读者一望便知。当与时事风马牛不相及的卡蒙斯也被禁止,报社干脆在遭到审查的重要版面讽刺性地刊登菜谱。
70年代,军政府的的两大动作对当时的巴西文学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其一是雷纳托•塔帕若斯(Renato Tapajós)的被捕,在其半自传小说《慢镜头》中,作者对游击抵抗的直接描述让当局无法容忍;其二是1976年的一道禁书敕令,对两部1975年出版并畅销一时、誉满巴西的著作禁止发行并收缴撤回:布兰当的《零》和鲁本•丰塞卡的《新年快乐》。
据布兰当自述,《零》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他在报社的工作经历。独裁恐怖之下的巴西,每天每家报纸的每篇文章,都要通过审查者的层层过滤才能排版发行,而在布兰当办公室的一张空桌上,就这样堆满了厚厚几摞被审查者否决的稿件。一次整理办公室时,布兰当本要一次性处理掉这些“垃圾”,可一念之差又让他把这些不得见天日的文字偷偷存下,他意识到,这些被审查制度阉割的报道,这些独裁者眼光中不和谐的音符,其中那个被遮掩、被忽略、被禁声的现实才是时下真正的巴西。而《零》的写作,恰有很大一部分直接取材于这些毙于审查者之手的“垃圾”。
以道德名义打压文艺作品虽在任何极权社会早已见怪不怪,军政府当局这一粗暴举动仍在巴西文化界引起了激烈反响。上千知识分子联合发表宣言抗议审查,签字者中不乏文化名流。作家、诗人杰拉多•梅洛•莫朗(Geraldo Mello Mourão)对丰塞卡的遭禁表示震惊,并讽刺说,如果《新年快乐》有悖伦常、法理难容,当局应当对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这些世界文学史上的一流作家也统统拘捕。
这些作品中,丰塞卡不仅运用极具冲击力的语言让读者领略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犯罪现场,并且努力还原出施暴者扭曲、不堪的日常生活。例如,在小说《新年快乐》中,杀虐上演前,故事先从几个“主犯”的生活环境写起:边远贫困的街区,破旧污秽的楼道,臭气熏天的房间,食不果腹的日子……当几位主角从这样的境遇里走出,扛着枪走上街头,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虽骇人听闻,却也尽在情理之中:闯入一场新年派对,抢劫珠宝,胡吃海喝,强暴妇女,甚至打光好几发子弹只为看看能不能把人粘在墙上。比描述这一切暴行更有力的,是作者对施暴者心理的准确把握和直白表达。《新年快乐》中,当遭到打劫的上流社会中有人试图安抚暴徒情绪,让他们随便吃随便抢,只要不伤人,这却激起了劫匪心中更大的不平与愤怒:
“狗娘养的东西。吃的,喝的,珠宝,钞票,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九牛一毛。在银行里,他们拥有的多得多。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糖罐里的三只苍蝇。”
贫穷、饥饿与性压抑让这些绝望的动物必然诉诸暴力,然而报复的快感也不过一时的泡影。贫民窟里走出的歹徒很快认识到一个令人沮丧的现实:一次暴行只能一次缓解他们的饥饿与愤怒,横亘在这个社会当中的经济鸿沟远不是新年派对上的一点吃食所能填平的。枪弹所能抢走的,不过是上流社会的九牛一毛,因为“在银行里,他们拥有的多得多”。万般沮丧之下,施暴者意识到,要实质性伤害到这些遭人嫉恨的权贵者,只剩一种可能——剥夺每个人最基本、最平等的权利:生命。达•席尔瓦对丰塞卡笔下这类人物的总结甚为精悍到位:“杀戮,即生存。”在一个贫富悬殊、民怨沸腾的社会里,当实现公平的一切出口都被堵死,底层与边缘诉诸暴力则不再是为了抢夺,而是一种绝望的抗议,一种被排挤、踩踏到绝境时不计后果的反击。
不过,暴力并非穷人的专利。小说《夜游》的主人公工作体面,有家有业。妻子和儿女都清楚他有晚饭后开车兜风的习惯,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乐趣在于,每晚把车开到行人稀少的街区,路上随机寻找一个行人,将其撞飞后逃之夭夭。如果说贫民窟劫匪的犯罪动机尚可以理解,《夜游》中的汽车杀手则怪异得令人发指。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描述了一桩荒唐的罪行,一具毫无道德感与同情心的冷漠灵魂。选择目标下手时,男主人公只是一心在盘算,怎样撞人自己才能获得最大的放松与快慰;而回到家中,他不无自豪地抚摸自己的爱车,赞叹自己的车技,然后若无其事地跟家人道了晚安,第二天在公司还要忙碌。在极其简短的篇幅里,作者不仅揭露了上层社会中同样暗中发酵的暴力倾向,更用“豪车撞人”这样一个简单的情节,构建了一个阶级倾轧的社会隐喻,而犯罪者的心安理得与逍遥法外更大大增添了现实的残酷与令人不安。由此可见,丰塞卡所表现的暴力,并非社会边缘分子的特权、专利,而是如达•席尔瓦所言,乃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一个常数”,只不过一些人的暴力比另一些人的更受体制保护罢了。丰塞卡多部作品的主角曼德拉克警探,就是一个“体制化暴力”的化身,作为一个系统内的执法者,他的欺上瞒下、玩世不恭、以暴制暴、以黑吃黑,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绝对的权力滋生绝对的腐败。
因此,鲁本•丰塞卡为我们讲述的骇人故事,并非个别心智不全、仇视社会之徒的极端案例,而是强权统治下巴西社会必然要遭遇的悲剧,一个同时属于穷苦人与特权派、施暴者与受害者的悲剧。一方面,以“安全与发展”为指导思想的军人政权利用威权统治创造了所谓的巴西奇迹,1968-1973年间实现了每年11.2%的经济增长;另一方面,社会财富分配严重不均的现象贯穿了军政权时期的始终,抛弃公平的经济发展在巴西社会中撕开了至今仍未愈合的裂痕。穷苦底层走投无路,辈出亡命之徒;中产阶级为了起码的体面疲于奔命,整日怨气满腹;特权者为了巩固自身利益,更不惜举起枪口。由此观之,鲁本•丰塞卡的“暴力小说”,虽很少涉及制度议题,本质上却无一不是独裁这口高压锅里此起彼伏的“内爆”现象。丰塞卡用其高超的文学技巧极力表现的,不仅是巴西社会生活中日益寻常的暴力,更有其背后道德与价值体系不可挽回的崩坏。如果一个社会里,不分阶层、不分地域,处处可见对“恶”的执迷,那么可以说,它的每一个故事,每一种荒诞,都在指向暴政这一毒瘤。
丰塞卡似乎对自己的小说在读者中激起的反响与争议早有预见,在选集《新年快乐》的末尾,作者为自己安排了一场虚拟的“采访”,对于情色、暴力、审查等出版后可能面对的话题给出了正面的回应。“小说”中的采访者问作者,是否视自己为一个黄色作家,作者直接回答道:“是的,我的书里满是没有牙的穷苦人。”的确,“没有牙的人”在丰塞卡的故事里,既是具体的小说人物,也是一整个社会阶层的隐喻。在《新年快乐》与《索取者》中,故事的主角癞子和“索取者”都“碰巧”没牙齿。那为什么说是无牙者的黄色文学呢?因为丰塞卡试图在最后这一篇自白中重新定义“色情”。世界各地的儿童都听过这样一个童话:约翰和玛丽被狠心的父母丢在森林里让狼吃掉,但聪明的他们一路留下记号,找回了家,最终又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丰塞卡说,这才是真正的“色情”(pornografia),“因为这个故事里充满了下流、欺诈、可耻、猥亵、鲁莽、肮脏和卑鄙”。判定一篇作品是否黄色下流不应以是否使用“脏话”为标准,因为一个丧失体面却依然禁忌重重的社会虽藏污纳垢,却在语言上虚伪地避免着某些字眼。“人们不惜一切避免说‘肏’:‘他们睡觉,做爱(有时用法语词),发生关系,同房……我曾有个法学教授,说话委婉到每次要用拉丁语:introductio penis intra vas’。”
语含机锋、话里藏刀的丰塞卡,显然是试图在内容与语言的两重层面挑战与颠覆权力者设下的藩篱。带着语不荒诞死不休的劲头,作者进而发挥道:“应该设立‘全国脏话日’。压制所谓色情文学的一大危险在于,它为审查辩护,并扭曲了这个制度。他们声称,有些字眼毒害如此之大,以致完全不可以写出来。所有阻碍言论自由的企图都会利用这一论断。”在选集《新年快乐》“满纸荒唐言”的末尾,作者至此终于图穷匕见。
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作者才力图探索一种直接、客观、冰冷的语言来表现极端暴力或淫秽不堪的社会现实,并且对市井污言毫不避讳。然而,丰塞卡在艺术上的创新与实验,在获得承认与荣誉之前,除了异见知识分子的聊聊附和,更多引来的是社会舆论的争议与军独当局的封禁。评论家达•席尔瓦一针见血地指出:“各式各样的审查总是迫害当代作家,经典作家往往可以幸免于难。显然,历史不用多久就会将当代作家变为经典作家。”今日,独裁政权已崩塌廿载,作者已获得卡蒙斯奖在内的承认,七十年代军政权对鲁本•丰塞卡的道德攻讦与粗暴审查,已成为历史的一面镜子,其中映照出的,不仅有国家权力的逻辑,还有写作者通过文学顽强抗争的见证。
归根结底,丰塞卡小说中的色情与暴力元素,不过是被强权者利用的浮浅借口,它的真正锋芒在于,这些或荒诞或恐怖的故事触到了当政者的痛处。批评家麦克姆•希尔维曼(Malcolm Silverman)总结道:“在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地下世界中,丰塞卡创造的人物淹没在阴谋诡计中,有时甚至是自己设置的陷阱。其中主要的原因,不可避免地要归于这个堕落腐化的社会,而人性只会加剧它的丑恶。”因此,边缘人的愤怒与暴力,社会上上下下的变态性趣,成为1964年后巴西城市生活中无法视而不见、避而不谈的主题。无需高谈阔论政治的形而上学,也不用歌颂少数头破血流的志士仁人,丰塞卡用他笔下的里约热内卢,表征了一个深刻分裂的巴西,一个伦常颠倒的社会,一个水火难容的世界。正如希尔维曼所言,“鲁本•丰塞卡所叙述的巴西,是个内战一触即发的国度。”在花团锦簇的巴西奇迹之下,丰塞卡用一个个令人读罢发寒的故事,向全社会严肃地发问:这是一个怎样的巴西?属于谁的巴西?为了谁的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