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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的真名:是枝裕和《小偷家族》

海螺社区 海螺Caracoles 2022-08-08


家庭的真名:是枝裕和《小偷家族》


王雨童


“那他们叫你什么呢?妈妈?母亲?”


在2016年《比海更深》遭遇戛纳降级风波后,《小偷家族》这次没让是枝裕和失望,顺利摘得金棕榈大奖。如果要让是枝裕和的名字刻写在“电影节中的电影节”的光荣名册上的话,《小偷家族》显然比《比海更深》更实至名归。它也带给我们在是枝裕和电影中暌违多年的崭新感与惊喜感,惊喜不在于被他反复描摹以至“比海更深”的东亚家庭的微妙情愫,惊喜在于这次他终于跨过了这道名为“亲情”的门槛后,仍能兼具探索别样选择的锐意,以及不失爱意的宽容。


是枝裕和执导的电影

《小偷家族》获得金棕榈奖


在情绪把控上,简直想夸《小偷家族》一句“节奏大师”,它预期到了观众每一个为之感动落泪的点,却以克制的手段将其蓄积沉淀,最终裹挟一路积攒的情绪完成叙事的两度翻转。电影始于柴田治与祥太这对上阵父子兵的超市窃贼,收工路上不忍心看到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挨饿受冻,便把她带回了家。家里逼仄颓败,奶奶剪下来的脚指甲洒落满地,妈妈抱怨洗发水用光了,男孩固执地想在壁橱里拥有自我空间——看上去是个标准的拥挤、肮脏、艰辛而充满温暖友爱的底层家庭。随后一系列的段落如父亲受伤、教导祥太由里是家人等,也给足了“共度艰难岁月”的阐释,观众在开头因偷窃行为而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这才是熟悉的是枝裕和嘛,这是《如父如子》《步履不停》甚至《海街日记》的是枝——家人们带着各自的隔阂和矛盾,尽可能地以亲密姿态彼此相处,就像夏日共同挤在汗津津的榻榻米上,暴雨骤至,燠热暂时缓解,复又蝉鸣日晒。然而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无论影片细节多么丰盈充沛,直接作用于身体到让人牙床都敲击作响,它始终缺乏那种直刺本质的现实力度,因此只能带出泪而不能见到血。


好在不止于此。随着故事展开,这家人越来越不对劲:接受由里时毫无犹豫的自然,奶奶面对公职人员“只有我一人住”的应对,女儿亚纪同家人的疏离……人们惊呼:这家人原来彼此毫无血缘关系。“联结在一起的不是血缘,是情感”,“如果她爱你,会紧紧抱着你”等金句正为此刻而生,母亲信代与由里胳膊上伤疤相遇之际,人们潸然泪下。然而反转随即而至:在温馨治愈被“海滩度假”的段落推至最高点后,奶奶去世了。“家人们”冷静轻捷地就地埋葬了老人,告诫小孩子“从来没有奶奶”,并为发现老人牙具盒里私藏的钱而兴奋不已。建构在眷眷温情、帮扶救难上的“亲情”迅速消弭,丢下翔太出逃的一家人更是在司法部门强光灯的照射下形如丑角。国家机器的介入随即而至,家人们以沉默为自己辩护,以沉默凸显文明社会的惊诧与质问是多么的“何不食肉糜”——比大难临头各自飞更冰冷的是永居审判位置的主流社会,难道不符合规范的情感就不是情感了么?在疏离与怀疑后,观众同小男孩祥太的心路历程一样,再次同“小偷家族”相认同。这种一波三折,是是枝裕和多年深挖同一题材、不断探掘细腻情感的娴熟把握,也是现实真实自身所携带的复杂与力量。



在这个“法外之地”,每个人都过着偷来的人生。今天,一方面我们可以借助无数网络分身做“快乐肥宅”,而且是“孤单快乐肥宅”,一方面则是弃民被结构性地制造出来,像柴田家这样出于最基本的存活需求才拼凑成家、“全靠金钱维系”的关系并不罕见,在民谣《日久他乡是故乡》和电影《流浪的迪潘》中就有。但“爱”——如果我们仍定义它为一种伟大的付出行为,而不去苛求它精致光洁的话——正在此发生,因为无论是收留由里,还是爸爸解决祥太成长困惑,都是付出远大于所拥有的举动。在物质依赖之外,家人更彼此慰藉情感:奶奶希望“陪伴”,死去之时不至于孤身一人;姐姐亚纪希望“承认”,被遗弃的她妒羡着亲生妹妹的生活;祥太希望“成长”,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小女孩由里的愿望最简单,不过是无条件和无伤害的亲人呵护,花裙子再也不用伴随打骂。如果说他们是窃贼,那么更是这个缺少正常情感联结的社会里,偷得一点希望的小偷。“爱是最小的共产主义单位”,巴迪欧的这句名言即使不能作为小偷家族的纪实写照,也是这个故事能带来的启示。


写亲人间的微妙情感(《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写非血缘关系中的亲密可能(《如父如子》、《海街日记》、《奇迹》),再到非血缘的“非亲情”(《无人知晓》、《小偷家族》),“家庭剧”“亲情”已经成为是枝身上最有粘性的标签,和“小津继承人”一并堪称他毕生无法摆脱的粗暴解读。然而是枝从来不把视野局限在家庭本身,哪怕是镜头对准在地板上缓缓流淌的指甲油的时候,这也正是他的家庭叙事深沉厚重的依托底蕴。《小偷家族》获奖后,在戛纳的一次访谈中他提到:“家人随着共同体文化的崩溃而消解。接受多样性之时,本国时机尚未成熟,不断地、持续地向地域主义靠拢,最终只能变成国粹主义。日本否认历史的原因正在于此。”当家庭的概念一方面实际崩解,一方面又作为国族主义收编空白的巨大情感驱动之际,是枝裕和做出了突围的尝试,尽管仍不能说这场尝试取得了胜利。



“非传统家庭”、家庭的另类选择近年来在戛纳电影节上获得关注颇多,多到让人必须正视它作为必然事实的事实。2015年金棕榈《流浪的迪潘》,2016年《我是布莱克》和今年的《小偷家族》,短短五年内已经有三次大奖颁给了探索多样家庭的电影。在“东亚美学”的皮囊下,是枝裕和的言说方式更温和、更隐蔽,但未必因此失去言说效力。家庭是社会化教育的开端,是规训之始,当然也是反抗之先。1991年女性主义理论家凯斯·韦斯顿提出“选择的家庭”理论,即不由血缘,而是由兴趣、性向、教育等各种原因自由组建流动家庭,而自七十年代开始,非婚同居、酷儿家庭、公社家庭等另类家庭模式也早已开始探索“家”除了血缘外的维系可能,与各路保守主义呼唤重建家庭伦理、维护家庭秩序相反,多样性的家庭模式有着左翼激进的历史脉络。《小偷家族》有意思在于,它指出另类选择的失效并不是该体系本身的失效,而在内部的崩解:祥太对“上学”及秩序社会的渴望,让他成为了小偷之家的叛徒。然而无论是最后祥太那句无声的“爸爸”,还是小女孩由里在回到原生家庭后悄声唱着的童谣,都是“小偷家庭”的存在意义无声而有力的宣言。爱是要有所附丽的,但它未必就是血缘;金钱是极为重要的,但它未必控制了一切;情感复杂纠缠,无以言表,但未必就不能留下一个释然的微笑。


然而有趣的是观众的反馈,尽管影评人拼命呐喊“这不是一部温暖的治愈片”,“眼泪”“爱”“治愈”的字眼仍来势汹汹,淹没了《小偷家族》的评论区,一如任何一部是枝裕和的片子一样。在这些概念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受到动摇的今天,它们在含混的字眼下表达了什么,又在呼唤着什么。除了可以批评观众的观察不够精细外,在世界整体向想象界坍缩的今天,迫近的实在界每日带给人们悲剧时的无力感,已经让迷梦的沉浸变成刚需,是枝裕和那狂风暴雨中安坐于街心公园的章鱼滑梯正如世界之初的温暖子宫,揣住每一个惊悸的成年人。也正在这个意义上,《小偷家族》是足值得珍贵的,起码在这里,温情是种克制的、毫不廉价的品质,是枝裕和连悲悯这种人道关怀时的常见情绪都不太多(当然没有完全抹除刻意的痕迹),因为记录是最大的共情和尊重。



回到影片中母亲信代被摧毁的时刻:“那他们叫你什么呢?妈妈?母亲?”逻各斯世界的语言系统以最粗暴的方式碾压过她,一个没有母亲身份但有母爱的人。被唤起的情感使得每个观众自然发问:“母亲”这个名词一定指的是血缘关系么?“家庭”的真名到底是什么?它们是那场一家人挤在庭院里“看”到的漂亮烟火,广厦高楼阻碍了向往的目光,但遥远处仍有声音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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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丨李瑞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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