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怕戴锦华
谁怕戴锦华
文丨张小虹
我的女性主义学究味胜过烟硝味,她的女性主义却有惊人的历史厚度与政治力道。
锦华好脾气,风尘仆仆从北京到台北,十几个小时的旅程,好不容易在永康街吕桑吃了顿晚饭,就被我和Mimi拉着陪小姐们逛街,一逛就是几个钟头,还得不时撑起眼皮打起精神,帮我们拿点主意,这件值,那件太花。就像上回一样,不唱歌的锦华,为了陪我们这群疯狂爱唱歌的好友,在KTV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折腾到凌晨六点才被饬回。这就是我在生活中认识的锦华,一个心肠软、情感丰富、为朋友为学生可以随波逐流到完全没有原则的锦华。
但这个锦华,就是那个让全中国男权份子闻名丧胆的北大教授戴锦华吗?第一次读到戴锦华与孟悦合写的《浮出历史地表》,就被那滔滔江河奔泻的论述气势吓到,这么能说,说得这么掷地有声。第一次和戴锦华同台,在台北电影资料馆对谈《美丽佳人欧兰朵》,你来我往,不谈不相识,心中啧啧称奇,没有见识过这样绝顶聪明的大陆学者。第一次在课堂上教授戴锦华的《镜城地形图》,看见学生们眼中流露出的佩服与钦羡,还特别安抚她们,别紧张,台湾的文化研究与女性主义比中国大陆发展得要早要好,戴锦华只是一个特例,她的论述起码超前当代大陆学术水平十到二十年,千万别被吓到而短了志气。
这个戴锦华,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戴锦华吗?那个锦华可以为了贪看一本推理小说,彻夜不眠,可以为了迷恋切.格瓦拉,远渡重洋到古巴,可以一头钻进敦南诚品出不来,一口气买下好几万元的书。这个锦华著作等身,除了十几本中文专书外,尚有英文、日文等各国语言的翻译出版品,也包括甫在台北上市、麦田出版的《性别中国》,以後冷战的角度,重新审视中国电影的性别意识形态。这个锦华在北大叫好叫座的课,连最大的礼堂都装不下慕名而来的学生。
没错,没有精神分裂,她们是同一个人,一个是我以好友身分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锦华,一个是我以学者身分在女性主义与文化研究领域观察到的锦华。锦华的「电影研究」是「土法炼钢」,锦华的「女性主义」是「土法炼钢」,就连锦华的「文化研究」也还是「土法炼钢」。这并不是说她不熟稔当前英美学界在电影理论、性别论述与文化批判上的脉络发展,而是她在熟读这些著作的同时,更能参差对照中国大陆特有的历史情境与文化语境,翻转出更犀利更精准更具创见的批判语言。她的「电影研究」、「女性主义」与「文化研究」,不是跟著欧美学者的屁股走,她既用且批欧美理论,更不时带入第三世界的另类参考座标,让她「土法炼钢」的学术成果,同时受到中国大陆与国际学界的瞩目。
张小虹,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
我和锦华之间,有学术上的相互切磋与激励,更有生活与情感上不时的嘘寒问暖。每当我心情低抑,挫折到觉得自己一事无成,锦华就会开导我,叫我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只看到人家的长处,忘了自己的优点。每当我成功躲开江湖是非,难得几回闲云野鹤,便特别心疼与世无争的锦华,总是逃不开权力的倾轧与排挤,每每伤痕累累。每当我玩理论玩过了头,回过身来看到锦华文字里那种出自内心深处对弱势的关怀,总是叫我好生惭愧。成长在资本主义台湾的我,与成长在中国社会主义的锦华,有时还真像个有趣的对照组。我的天真是命好加无知,她的天真是历劫归来。我的轻盈是舞文弄墨游戏人间,她的沉重是历史阴影下的民族伤痕。我的视野总是朝向欧美与台湾,她的视野总是离不开亚洲与第三世界。我的文化研究总是理论挂帅,她的文化研究却是宏观与微观的出入自如。我的女性主义学究味胜过烟硝味,她的女性主义却有惊人的历史厚度与政治力道。我的电影研究爱在单一作者或单一作品中稳扎稳打,她的电影研究则是史观纵横如数家珍。我们都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差异,而惊奇赞叹。
大我一岁、高出我一个头的锦华,永远是我仰望与学习的对象。
本文转自张小虹《身体褶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感谢作者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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