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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玛丽莲·梦露祈祷的游击队员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AoAcademy Author 范晔

为玛丽莲·梦露祈祷的游击队员

文|范晔


主啊

请接纳这个姑娘 举世皆知她名叫玛丽莲·梦露

尽管那不是她的真名

(但你知道她的真名,这个九岁被强暴的孤儿

十六岁想自杀的小售货员)

如今来到你面前没有化妆

没带新闻发言人

没带摄影师没签售自传

孤单一个好像面对太空暗夜的宇航员。

她小时候曾梦见赤裸着身子在教堂里

(据《时代周刊》报道)

人群在她面前下拜,脑袋贴地

她必须踮着脚尖才能不踩到那些脑袋。

你比心理医生更明白我们的梦。

教堂,房屋,洞穴,都象征母体怀抱的安全

但也有更多的意义……

那些脑袋是崇拜者,毫无疑问

(黑暗中一片脑袋在光柱下。)

但那殿堂不是二十世纪福克斯的片场。

那殿堂——黄金与大理石——是她身体的殿

人子手持鞭子

在那里驱赶二十世纪福克斯的商贩

他们把你祷告的殿变成了强盗的窝。


主啊

在这个被罪行和辐射污染的世界

你不会只责怪一个小售货员。


……

写这首《为玛丽莲·梦露祈祷》(Oración por Marilyn Monroe)的是尼加拉瓜诗人埃尔内斯托·卡德纳尔(Ernesto Cardenal),生于1925年,比梦露大一岁。前年在西班牙格拉纳达诗歌节上我有幸一睹真颜,老人家年过八旬仍意气风发,深色贝雷帽下的灿然银发是他纹章式的标志,完全符合大众心目中诗人的理想造像。但要介绍他仅仅诗人的标签还不够,至少还需要以下修饰词:隐修士,神甫,游击队员,反政府武装发言人,文化部长和雕刻家……

据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都·蒙特罗索(Augusto Monterroso)回忆,四十年代在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文哲系读书时,卡德纳尔还是个纯粹的文学青年。当同窗学友都为工会运动和革命壮怀激烈时,他一心只想写出几首大诗。“他相信缪斯女神,他真的相信并因我们不相信而大为恼火。”或许出乎诗人的意料,他的缪斯感召他走向新的战场,走向新的爱与憎。卡德纳尔在自己的诗里如此自承:


他们说你已移情别恋

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写了那篇反政府文章

从此被捕成为囚犯。


1954年诗人卡德纳尔参加反对索摩查独裁统治的武装斗争,写下政治长诗《子夜零时》(Hora cero)。那一年梦露拍了《大江东去》(River of No Return)和《娱乐世界》(There's No Business Like Show Business)。

1957年诗人卡德纳尔进入美国肯塔基州的客西马尼圣母修道院(Monasterio de Our Lady of Gethsemane),而他的灵修导师正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神秘主义者之一、美国作家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那一年梦露拍了《游龙戏凤》(The Prince and the Showgirl)。

后由于健康原因卡德纳尔离开客西马尼圣母修道院,在墨西哥、哥伦比亚的修道院中继续学习,并被授圣职。1966年卡德纳尔神甫在索伦蒂纳梅群岛建立隐修公社,严格按照圣经福音书的精神实践共同劳动的集体生活,开办手工艺作坊,在农民中开展诗歌运动。1977年索伦蒂纳梅的部分农民加入游击队参与攻打卡洛斯军营的行动,索摩查政府随即取缔了公社,并对卡德纳尔进行缺席审判。诗人流亡海外,同时成为反政府武装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F.S.L.N.)发言人,他的名言是:“上帝也爱在尼加拉瓜的一个独裁者,但不爱尼加拉瓜的独裁者”。1979年独裁政权被推翻,尼加拉瓜新政府成立。他被任命为政府文化部长,曾出访欧亚拉美诸国。

80年代以来,卡德纳尔的创作激情丝毫未减,延续着政治与神秘这两大主题,不断引发新的争论。有人质疑他政治上的“极端”,他说那是一种神秘主义经验:“我通过福音参加革命,不是因为读了马克思,而是因为读了基督的话”。其间有多部作品问世:《摩天》(Tocar el cielo, 1981)、《凯旋的飞翔》(Vuelos de victoria, 1984)、《金飞碟》(Los ovnis de oro, 1988)等。其中,《羽蛇神》(Quetzalcóatl, 1988)力图重新激活前哥伦布文明的古老神话,赋予其现实意义;《宇宙颂歌》(Cántico cósmico, 1989)是长达六百页的鸿篇巨制,不仅从现代量子物理学、“宇宙大爆炸”假说中汲取灵感,内容更涉及生命演化论、尼加拉瓜史、基督教福音书等等,包罗万象,匠心独运,已被译成英、德、葡等多种文字。《黑暗之夜里的望远镜》(Telescopio en la noche oscura, 1993)回溯以埃克哈特大师(Eckhart)、圣十字若望(San Juan de la Cruz)等人为代表的神秘主义源流,为现代神秘主义诗歌探索新的可能。此外卡德纳尔还著有回忆录三部:《失丧的生命》(Vida perdida, 1999)、《奇异的岛屿》(Las ínsulas extrañas, 2002)和《失丧的革命》(La revolución perdida, 2003)。

在2010年的诗歌节朗诵会上,八十七岁的卡德纳尔只想做一个诗人。尽管主持人费尽心机,总想把话题往政治与革命上引,老诗人显出孩子般的执拗,被逼得急了便半开玩笑地说:“我还想回家呢——再多说他们该不让我回国了!”他只想读诗,朗读自己想读的诗。那些几乎都是情诗:


克劳迪娅,跟我一起的时候要当心,

因为克劳迪娅最细微的表情,随便一句话,一声叹息

最小的疏漏,

或许有一天会被学者们仔细研究,

克劳迪娅的这支舞将被世世代代铭记。


克劳迪娅,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朗诵会现场观众笑声不断。我记得那一天他也读了这首为梦露所做的长诗:


……所有的小售货员都有过电影明星梦。

而她的梦想成真(不过那是彩色印片法的真)。

她只是表演我们给她的剧本。

——我们自身生活的剧本。——是个荒唐的本子。

主啊求你宽恕她也宽恕我们

为了我们的二十世纪福克斯

为了我们人人有份的超级大片。

当她渴望爱我们给她镇静剂。

当她为无法圣洁而悲伤我们提供精神分析……


五十年前的那一个夏夜,梦露被发现死在床上,据说手里仍拿着电话听筒。而侦探们费尽心思,仍无法确定这最后的电话她究竟打了没有,到底要打给谁。到了长诗的最后,诗人卡德纳尔仿佛旧约时代的先知附体,蓦然间大声呼求:


主啊:

无论当时她要打给谁

却没打(或许谁也不是

或许那人的电话根本不在洛杉矶的号码簿上)

求你

接她的电话!


这是一位相信缪斯的游击队员所相信的上帝:他“驱赶二十世纪福克斯的商贩”一如当年人子耶稣在耶路撒冷洁净圣殿,他也垂顾尘世孤独艳星无人接听的电话。诗人坚信上帝本是创造爱欲之主宰和泉源,——当年自己正是为了追求超出感官之外的神圣爱欲,才甘心披上修士袍,——也相信他所爱的那一位,终将“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对一般的作家我们只能要求签名,但据说在诗人卡德纳尔面前总有人要求祝福,因为大家知道他是位神甫,还会请求吻他的手。“他会笑笑但不会答应,但他会用一种目光看着你,仿佛在为自己所拥有的宽恕人的天资而乞求宽恕……”蒙特罗索承认,自己想到这里不由多愁善感起来,回想起学生时代在墨西哥城的小酒馆里,“我们喝啤酒直喝到恶心(这不是比喻)我们和奇怪的女人跳舞只需一个比索再付一点还可以干别的,而我们的诗人也在,在那里记录生活……”毕竟宽恕不是诗人的工作。他记录生活,有时也大声祈祷:


要用布鲁斯和爵士赞美他

用管弦乐团赞美他

用黑人的灵歌赞美他

用贝多芬第五交响曲赞美他

用吉他和马林巴琴赞美他

要用唱机赞美他

用磁带赞美他

凡有气息的都要赞美主

所有活细胞都要赞美他。

海螺社区推送范晔老师的旧文,纪念3月1日逝世的拉丁美洲的伟大诗人、神父、革命家卡德纳尔。

本文原载于《外滩画报》(2012.7.26),收入作者范晔的札记集《诗人的迟缓》。感谢作者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文中图片来自网络。文章仅表达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本期编辑|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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