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涅洛佩的纺织和梦 ——论《奥德赛》的女性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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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从《奥德赛》中佩涅洛佩的纺织计谋和她的“20只鹅的梦”入手,从女性的纺织和梦这两个向度,切入争论不休的《奥德赛》女性主义的问题。提出通过织、拆、再织的织制方式,佩涅洛佩编织出女性的“智慧机巧”(mêtis),而她对梦的理解和解释则显示出对欺骗性梦幻的抵制及对女性名誉(kléos)的追求,诗中两个场景的交织,整合了一个机智、审慎和品性卓越的女性形象。本文旨在现代与古代(希腊)女性主义的差异视野下,审视佩涅洛佩形象隐含的意蕴及《奥德赛》充满歧义的女性主义思想。
佩涅洛佩的纺织和梦
——论《奥德赛》的女性主义
▣ 陈戎女
(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希腊邮票上描绘的《奥德赛》中的场景
1
佩涅洛佩的织寿衣计
希腊神话将命运女神摩伊拉三姐妹编织命运的行为想象成女性的纺织活动
心里设下了这样一个骗人的诡计:
站在宫里巨大的机杼前织造布匹……
她白天动手织那匹宽面的布料,
夜晚火炬燃起时,又把织成的布拆毁。
她这样欺诈三年,瞒过了阿开奥斯人。
时光不断流逝,待到第四年来临,
一个了解内情的女仆揭露了秘密。
正当她拆毁闪光的布匹时被我们捉住,
她终于不得不违愿地把那布匹织完。
(《奥》2.93-94,104-110)
佩涅洛佩和儿子特勒马科斯
2
佩涅洛佩“20只鹅的梦”
“弯弓招亲”
在梦中深感伤心,禁不住哭泣,
美发的阿开奥斯妇女们围在我的身旁,
我痛哭不止,因为老鹰杀死了我的鹅。
(《奥》19.541-43)
Then I began to weep— that was in my
dream— and cried out
aloud,and around me gathered the fair-
haired Achaian women
as I cried out sorrowing for my geese killed
by the eagle.(Odyssey XIX.541-43)[13]
乔装打扮的奥德修斯击败了佩涅洛佩的追求者
梦幻通常总是晦涩难解,
并非所有的梦境都会为梦幻人应验。
须知无法挽留的梦幻拥有两座门,
一座门由牛角(keraessi)制作,一座
门由象牙(elephanti)制成。
经由雕琢光亮的象牙前来的梦幻
常常欺骗人(elephairontai),送来不可
实现(akraanta)的话语;
经由磨光的牛角门外进来的梦幻
提供(krainousi)真实,不管是哪个凡人梦见它。
可是我认为,我的可怕的梦幻并非
来自那里[牛角门],不管它令我母子多欣喜。(《奥》560-69)[16]
“佩涅洛佩和追求者们”
约翰·威廉·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绘
在佩涅罗佩的梦里,奥德修斯以老鹰现身
高贵的佩涅洛佩
有如此高尚的心灵。她如此怀念丈夫奥德修斯,
自己的丈夫,她的德性(aretē)会由此获得
不朽的美名,不死的神明们会谱一支
美妙的歌曲称颂聪明的佩涅洛佩;
不像那廷达瑞奥斯的女儿谋划恶行,
杀害自己结发的丈夫,她的丑行
将在世人中流传,给整个女性带来
不好的名声,尽管有人行为也高洁。
(《奥》24.196-202)
阿伽门农儿子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
3
《奥德赛》的女性主义
《奥德赛的女作者》,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
奥德修斯和佩涅洛佩重逢
· 注 释
[1]上世纪三十年代伍豪斯的解读是贬低佩涅洛佩等女性的代表,他以为徐娘半老的佩涅洛佩毫无魅力可言,何况《奥德赛》的主题是男人,她无关此诗的宏旨(W. J. Woodhouse,The Composition of Homer’s Odyssey,Oxford: Clarendon Press,1930,pp.200-203)。但这种见解从五十到七十年代起逐步改观,佩涅洛佩逐渐被视为《奥德赛》中女性和女性主义的关键人物。约翰·芬利标举她的重要性,认为《奥德赛》的主题是归家,她是象征那个家的核心形象(John H. Finley,Homer’s“ Odysse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8,pp.3-4)。八十年代至今,各种批评理论从多个侧面读解佩涅洛佩,女性主义批评尤其活跃。温克勒不认为佩涅洛佩单单只是男性社会压力和史诗情节需要的牺牲品,转而强调她的积极主动以及与奥德修斯的性别平等(John J. Winkler,The Constraints of Desire: the Anthropology of Sex and Genderin Ancient Greece,London: Routledge,1990,p.142ff)。费尔逊-鲁宾、卡茨、克雷顿以女性主义批评的思路切入,考察佩涅洛佩性格和动机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Nancy Felson-Rubin,Regarding Penelope: From Characterto Poetics,Princeton Univ. Press,1994; Marylin A. Katz,Penelope’s Renown: Meaning and Indeterminacyin the Odyssey,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 Barbara Clayton,A Penelopean Poetics: Reweavingthe Femininein Homer’s Odyssey,Lanham: Lexington Books,2004)。弗利、蔡特林、海特曼分别从伦理学、符号象征结构与性贞洁等角度考察佩涅洛佩对《奥德赛》的哲学、主题和情节结构的重要性(Helene p.Foley,“ Penelopeas Moral Agent”,Froma Zeitlin,“ Figuring Fidelityin Homer’s Odyssey”,两文均见Beth Cohen(ed.),The Distaff Side: Representing the Femalein Homer’s Odysse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Richard Heitman,Taking Her Seriously: Penelope and the Plot of Homer’s Odyssey,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5)。总的来说,评论者们不仅注意到了佩涅洛佩之于奥德修斯、之于《奥德赛》的意义,而且爬梳文本的细节,挖掘她身为女性本身隐藏的内涵。
[2]三姐妹是宙斯和法律女神特弥斯的女儿,被想象成纺线的老太婆。参见晏立农、马淑琴编著《古希腊罗马神话鉴赏辞典》,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45页。
[3]本文引用的荷马史诗汉译本为《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 《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以下随文标注卷数行数,不再另注。
[4]Barbara Clayton,A Penelopean Poetics,p.ix;参见Nancy Felson-Rubin,Regarding Penelope,p.151 注[9] 提供的文献。
[5]雅典娜曾对刚登上伊塔卡岛的奥德修斯说过,求婚人在他宫宅里向他妻子求婚已三年(见《奥》13.379-81),因雅典娜未明确提到织寿衣计,故不计入叙述之列。
[6]伯纳德特(Seth Benardete),《弓弦与竖琴——从柏拉图解读<奥德赛>》,程志敏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155页。
[7]帕里借细腻的古典语文分析功夫发现了荷马史诗中众多的程式(formula),从而提出荷马(们)只有一个需求:以口语吟制诗行的需要(Milman Parry,The Making of Homeric Verse,A.Parry,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p.317)。他和洛德得出结论:荷马史诗是高度程式化的,而这种程式来自悠久的口述传统,正是口述传统的过程中产生了荷马史诗。
[8]虽然有论者提出织寿衣计有双刃功效:不仅推迟再嫁等待丈夫回来,而且延长了求婚人对她的求爱和追逐 (见注[4]引Felson-Rubin的著作,第27页),但此说法与佩涅洛佩自己对求婚人厌恶的态度不合。
[9][29][31]Barbara Clayton,A Penelopean Poetics,p.24,p.13,p.16.
[10]参见拙文,《两类英雄的较量——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第51页以下。
[11]男性要求女性从公众领域退出的情形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都有出现,《伊利亚特》卷6赫克托尔拒绝安德罗马克的军事建议(《伊》6.491-93),《奥德赛》卷1特勒马科斯不满佩涅洛佩在大厅劝阻歌人费弥奥斯的歌唱,让母亲回房“看守机杼和纺锤”(《奥》1.356-58),卷21特勒马科斯又吩咐母亲回房织布(《奥》21.350-53)。当女性在公众场合发出的声音威胁或僭越了男性权力时,她们往往被勒令退回女性的领地——织布机旁。
[12]见注[1]引Katz的著作,第153页,注[4]Felson-Rubin的著作,第19页;注[1]引Foley的文章,第112页。“弯弓招亲” 的抉择是佩涅洛佩研究史的一个难点和重点,它的重要性不亚于奥德修斯离开神女卡吕普索的选择和阿基琉斯重返战场的选择。此论题较复杂,需另文处理,在此不赘述。
[13]Homer,The Odyssey of Homer,translated by R. Lattimore,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1991,p.296.
[14]陈中梅称:“梦景里的鹅代表求婚者,这一点没有疑问。” 参见陈中梅《奥德赛》译注,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636页。
[15]从六十到八十年代不断有论者做如此的心理分析,参见注[1]引Winkler的著作,第153页;注[1]引Heitman的著作,第74页。
[16]这段话佩涅洛佩玩了双关语的词语游戏。563 行的keraessi“用牛角做…… ”和567 行的krainousi“提供;让……通过;完成” 词干相仿,语含双关,263行的elephanti“用象牙做…… ” 和565 行的elephairontai“欺骗” 亦如是。佩涅洛佩对词语的艺术性使用,对神话、明喻的娴熟引用,都说明其智慧不在其夫婿奥德修斯之下。见注[4]引Felson-Rubin的著作,第156页注释43。
[17]参见《伊利亚特》2.6ff宙斯送给阿伽门农“害人的幻梦” 。
[18][19]Heitman,Taking Her Seriously,p.80,p.74.
[20]《奥德赛》卷11 曾详细讲述过凡间女子提罗(Tyro)被波塞冬诱骗孕子,后简略提到宙斯化身为其丈夫形貌被骗与之结合生赫拉克勒斯的阿尔克墨涅(Alkmene,《奥》11.235ff)。当安提诺奥斯感叹提罗、阿尔克墨涅和米克涅不及佩涅洛佩工于心计(《奥》2.118-120),是否暗示,她在抵制欺骗方面位列这些古代名媛之首。
[21]见注[1]引Heitman的著作,第82页。欺骗和说谎不仅是《奥德赛》多卷的主导语境,也是此诗主题之一。奥德修斯为各种目的说谎和隐瞒,别人长久漂泊后返乡必定即刻看望孩子和爱妻,他却要对妻子先行考验( 《奥》13.332-36)。
[22]佩涅洛佩曾几次谈起名誉(kléos)。第一次,她善待客人会赢得kléos,所以斥责儿子没有款待好外乡乞丐(《奥》18.215-25)。第二次,佩涅洛佩说,“要是他[奥德修斯] 现在能归来,照顾我的生活/那时我会有更好的容颜,更高的荣誉(kléos)(《奥》19.12728)。第三次,她叫人给乞丐奥德修斯洗脚,然后说:“如果一个人秉性纯正,为人正直,/宾客们会在所有的世人中广泛传播/他的美名(kléos),人们会称颂他品性高洁(áμυμσν)”(《奥》19.332-334)。第一和第三次说明善待外乡人,遵守宙斯的客谊原则,会赢得kléos,她也据此谴责求婚人在奥德修斯家白吃白喝和向她求婚(《奥》16.431;21.331-33)。第二次则把她的kléos与奥德修斯的归返结合,弗利认为,这表明佩涅洛佩认可和参与了男人的价值体系(见注[1]引Foley的文章,第96页)。总而言之,佩涅洛佩对kléos的看法不超出荷马的视野。
[23]见注[1]引Finley的著作,第3-4页。
[24]皮埃尔·维达尔-纳杰(Pierre Vidal-Naquet)《荷马的世界》,王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0页。
[25]19世纪的荷马史诗译者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写过《奥德赛的女作者》(The Authoress of the Odyssey,1897)一书。见注[1]引Winkler的著作,第129、131页。
[26]对荷马的妇女观,折衷的说法是包括了歧视妇女和尊重妇女两种思想传统,既强调男性的统治权威,又承认女性的社会作用。见《古希腊的妇女——文化视域中的研究》,裔昭印著,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6页。
[27] Charles H.Taylor,“ The Obstacles to Odysseus’s Return”,Charles Taylor(ed.),Essays on the Odyssey: Selected Modern Criticism,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3,p.99.
[28]《奥》2.91-92 =13.380-81。佩涅洛佩对每个求婚人许诺,“心中却盘算着别的主意。” 求婚人共有108位,若坐实诗中的说法,那么她的确实施了一个庞大的欺骗计划。后佩涅洛佩向求婚人索要聘礼,奥德修斯心中窃喜,认为她“语言亲切惑心灵,自己却另有打算。”(《奥》18.283)精于骗术的佩涅洛佩说话心口不一,被诗中这几个人物道破。
[30] [32] [33]Helene P. Foley,“ Penelope as Moral Agent”,p.111,p.23,pp.105-106,p.99.
原载于《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并载于“外国文学评论”公众号。感谢作者与“外国文学评论”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廖曦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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