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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童 |《隐秘的角落》:审查时代诞生的中式悬疑剧,为何青睐东北与广东?

王雨童 海螺Caracoles 2022-08-08


王雨童

王雨童,女,1993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在读,方向为文化理论与文化研究。



如今,“悬疑”正在变成普通人触摸历史与现实的唯一途径吗?


每年中国大陆暑期档都是电视剧的热度战场,2018年的《镇魂》和《延禧攻略》,2019年的《长安十二时辰》和《陈情令》都算是年度话题剧集,今年最热门则当属《隐秘的角落》。这部悬疑剧由爱奇艺出品、万年影业制作,汇集秦昊、王景春、张颂文等著名演技派演员,是爱奇艺悬疑网剧“迷雾剧场”的第二弹,自6月16日开播以来好评不断,近六十万豆瓣网民打出平均8.9分的高分,“近年最好的国产剧”、“值得三刷四刷”更是评论里的高频词汇。


图 / 《隐秘的角落》海报

三个孩子无意中拍下杀人现场,要与杀人犯周旋谈判,还要隐藏自己不能被大人知道的秘密……紧张的故事和细腻的表演让《隐秘的角落》颇具看点,同时也证明悬疑网剧这一类型的商业价值——高质量的类型制作将继续获得成功。但是,在审查、商业和受众的限制中寻找平衡之外,悬疑网剧的美学和故事制作日渐反映着中国社会的何种历史记忆与现实意识?


悬疑内外

《隐秘的角落》并不隐秘,开头两分钟后,观众就知道了谁是罪犯,目击了整个犯罪过程。相比推理剧,悬疑故事尽管也围绕犯罪事件,充满紧张对立的人物关系,但却有结构上的本质区别:推理的重心在缜密理性的分析拆解犯罪过程,而悬疑更关注犯罪者和犯罪行为造成的引而未发的后果。《隐秘的角落》这种几乎不涉推理的纯悬疑剧,在中国大陆网剧中还是首次。这说明创作团队的类型化意识更清晰,也更彻底摆脱了传统“刑侦探案剧”的思维惯性。


在中国大陆电视剧历史上,公权力代表的正义力量打击犯罪,很长时间来是犯罪题材的唯一形态,推理和悬疑都作为元素混杂出现,并无类型意识。1990年代的犯罪题材剧有很强的社会写实性,多以纪实的手法反映案件侦破过程,如《九一八大案纪实》,有的用罪案表达反腐诉求,如《苍天在上》和《大雪无痕》。2000年以后,犯罪题材剧不再固守纪实,而是加入更多提高收视率的娱乐元素:帅气潇洒的特警,激烈的枪战打斗场面,罪犯的情感纠缠,其代表是《重案六组》和《案发现场》等,历经十年而依旧火热。根据2003年的电视剧市场调查显示,刑侦探案剧和都市生活剧在数量上远超其他题材,观众认可度也最高。


不过,酣畅淋漓的犯罪和搏斗的背后,犯罪剧经常改编自真实案件,而犯罪者也往往模仿涉案影视作品行事,于是在2004年,北京的广电总局开始要求电视台不得在黄金时段播出涉案题材剧,并大量削减涉案电视剧的获准发行证,一度占据主流的涉案剧严重受挫。2012年,公安部成立“金盾影视中心”,把电视剧电影涉警涉罪内容审核权抓在自己手上,种种严格的规定让侧重于破案细节的刑侦剧极难再有发展,大量从业人员必须另觅空间。


在传统电视台严重受限后,犯罪题材转而在新兴的网络空间觅得一席之地。网络剧初期实行平台自我审查,并不需要经由广电总局、金盾中心、电视台三道关卡,惊险刺激的题材也会吸引观众转向网络视频平台,比如被称为网络剧鼻祖的《毛骗》(2010)就以底层犯罪的故事获得很高点击。另一方面,不像电视台,网络平台并无公权力背书,出于策略考虑会淡化犯罪题材的涉警因素,或采用普通小人物视角,或加大悬疑因素。2014到2015年,腾讯、搜狐、爱奇艺等商业视频平台都推出了专业制作的悬疑探案剧,《暗黑者》、《心理罪》、《他来了,请闭眼》均采用了架空背景和虚构案件,将重心放置在人物关系而非案件本身。


《心理罪》海报

(2015年五百导演网络剧)

《暗黑者》海报

(2014年周琳皓导演网络剧)



然而自由生长并没有持续太久,2016年,网络剧审查开始同电视台统一标准,《余罪》《他来了,请闭眼》《十宗罪》等多部剧被下架整改或彻底禁播。2017年广电总局更是强调禁止制播有教唆犯罪、传授犯罪方法之嫌的网络视听节目。但这条边界往往根据具体内容划定,即使是资深编剧也只能更依赖经验加以判断,并用归纳法找出三类雷区:详细介绍破案技术,有可能诱导犯罪或者过于血腥暴力的犯罪细节;脏话、吸烟、性暴力等非全年龄段情节;展现公职人员形象、办案细节时出现知识性错误。其他诸如是否能出现未成年人犯罪、是否能出现警察不规范办案行为,犯罪者能否过于聪明,或者引人同情的问题,都变成了编剧和审查交锋的灰色地带。《隐秘的角落》结尾处出现的种种含混之处,比如严良和普普到底是死是活,朱朝阳是否有意泄露复制卡的秘密,王瑶究竟是谁杀死的,就这样变成了需要观众自行解释和无法明言的内容。


不过这种“不能明言”恰恰也符合悬疑的需要,悬念的生成依赖信息量的受限感。推理犯罪剧中,观众同解密者同步,需要不断得到充足信息;而悬疑犯罪强调观众无能为力,更让他们深陷难辨忠奸的困惑,或者明知杀人犯是谁,却要眼睁睁看着行动者走向危险。


由此,悬疑犯罪剧形成了自己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模式:很少再有忠贞干警、智睿清官那样的完美主角,每个行动者都身份复杂,如《心理罪》具有高度心理障碍的神探方木,《白夜追凶》更直接用双生子的纠缠模糊了黑白善恶。在悬疑剧模式里,一切都只是黑白之间的巨大混沌,都只是相对位置和情势所致——无间道模式并非只在警匪之间,乃是只拥有限制视角、有限能力的现代人的日常体验。


《白夜追凶》剧照


悬疑剧走红,与其混沌和灰色的设定,也许是当今影视剧审查模式下的某种必然。如果说在言说与不能言说、不需言说之间找到平衡是内容方面的艰难要求,另一重必须认真对待的考验,则是商业压力。悬疑犯罪受众面窄、剧本成本高、类型传统短暂,在三大网络视频平台(腾讯、爱奇艺和优酷)面临巨大亏损压力时,它必须证明自己的商业价值。目前,短剧集、短片长的平台自制剧是悬疑网剧的主流,这是资本、制作、观众量等多方面博弈形成的结果:视频平台倾向于投资更合心意的剧目,三十分钟的短片长容易让观众完成观看,十几集的短剧集拥有灵活的拍摄周期,每周更新可以维持均匀热度,按季播出便于平台及时止损,或在下一季插入更多广告。爱奇艺更试图探索悬疑推理频道“迷雾剧场”,尝试用集群效应培养足够的类型观众,并用付费超前点映获得收益,这也是悬疑少有的强力优势。然而,本该于6月30日接档《隐秘的角落》的《非常目击》却突然下架,爱奇艺也对迷雾剧场入口被隐藏闪烁其词——是遭遇了新的审查?是太过走红被叫停?我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其间的秘密。悬疑剧热播后反而生出诸种悬疑,有些黑色幽默。


镜像之间

快门闪动,镜头捕捉公园中的恩爱情侣,却在洗印后发现暗影里的凶杀案……《隐秘的角落》显然受到影史经典,安东尼奥尼的《放大》(Blow Up)的启发,用一次意外的影像记录,将隐匿在焦点之外、中心之外的细节加以曝光、放大。另一重“曝光”则是该剧辐射出的各类社会问题,让观众为家庭、婚姻和未成年人保护等争论不休,并映射出大众心理。

《放大(Blow Up)》海报

1966年米开朗琪罗·安东尼奥尼执导电影


稍加观察就会发现,中年危机张东升和阴险“后浪”朱朝阳互为镜像,二人智力、性格、思维方式、家庭背景高度相似,都以不乏刻意的方式讲出那个笛卡尔和公主的故事。各路人马拼命拯救朱朝阳就是为了“不要成为第二个张东升”,“你可以选择相信童话”。然而,镜中的朱朝阳服务于镜外的张东升,因为朱朝阳的杀人意图都没有实现,真正犯有杀人罪的是张东升,他才是承载观众欲望、代替观众犯罪的替罪羊。全剧最后一个镜头是朱朝阳站在晶晶坠楼的窗台上向下看,并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场公开承认、重新讲述和结案,成为本剧开头那起坠崖案的替换,观众可以替张东升/朱朝阳由衷地说一句“以前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 张东升与朱朝阳二人互为镜像


《隐秘的角落》中,事实上的唯一真相是家庭问题,或者用更符合当代中产流行趣味的词汇,是“原生家庭问题”。剧本来自小说《坏小孩》,“坏小孩”们之“坏”在于不符合大人对孩子的纯真、诚实、善良等预期,顺着坏小孩虚伪、撒谎、自私等坏行为,我们找到了他们的“恶魔母亲”:强迫孩子接受自己的爱,或是教唆女儿独占父亲。对《隐秘的角落》的互联网解读狂欢也围绕原生家庭展开:逼迫儿子喝牛奶是多么自私恐怖凶残,远胜杀人犯。而剧中的中年男性“父亲”们却温情脉脉。张东升带孩子们吃肯德基,将普普视为女儿;陈警官收养严良,带他完成心愿(与不称职的生身父亲告别);朱永平教儿子学游泳,约定在朝阳十八岁的时候一起横跨珠江……也正是在贬抑母亲、依赖父亲的逻辑上,我们更容易对张东升产生同情:好不容易靠自己摆脱了“凤凰男”的出身,却还是落入时时刻刻施与弗洛伊德式阉割威胁的徐静一家手中,缺乏引路人的他永远失去了走入童话的机会,却还尽力为普普扮演一个代父。由此,污名女性和污名家庭联手,构成了《隐秘的角落》“相信童话”的代价。


“原生家庭”已经成为社会讨论中的高频词汇,知乎大V、微信公众号都在教人“避免原生家庭伤害”、“如何克服原生家庭影响”,对各种社会事件,如同性恋婚姻、留守儿童、吴谢宇弑母案等等,讨论也总围绕着原生家庭展开。“原生家庭”指的是一个人成长阶段的家庭环境,而这种环境会对个人产生身体、心灵上的影响。


这种理论的流行,既是中产阶级心理学的疗愈生意,也和大众讨论话题愈发收窄和娱乐化有关。虽然家庭有情感功能、发展心理学也强调婴幼儿和童年是心理发展的关键阶段,等等,但原生家庭论的目标是为成年人的情感困扰提供合理化解释。它试图回避敏感、难以厘清又难见效的社会语境和社会问题,把心理创伤当作“关爱自己、讲出故事、释放情绪”之后可以解决的个人问题。然而,家庭解体成为普遍社会问题并非因为父母都是伤害子女的精神变态,而是家庭无法再在“全球资本主义+信息化时代”中继续发挥最小社会单位和经济单位的角色。经济发展区域差异、跨国经济和教育资源不均导致了从大城市到乡村的普遍家庭撕裂,不少人有父母一方长期在外务工,或自己被送去外地、外国受教育的体验。信奉原生家庭论,可以轻易为高竞争社会中的上升受阻、压力感、焦虑和高度脆弱找到自身的原因,而《隐秘的角落》正好踩中了人们的这种心态。


在当下中国社会,一边是性侵犯、性歧视等话题成为极少能进行的关于性别和家庭的公共讨论,另一边是鼓励二胎政策和新婚姻法;一壁是舞台上光艳四射的“乘风破浪的姐姐”,时髦沙龙女性们畅谈女性自信、女性事业、女性性欲,一壁是“作天作地的妈妈”,她们无知、苍老、因为长期被歧视而满腹怨言,成为国际上为人侧目的“中国大妈”。整个社会的“厌女症”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资本面前暂时闭嘴,而转移到家庭中经济地位相对低下的女性那里,性别歧视在与阶层歧视的互相交叠中隐形。

 朱朝阳与母亲周春红


错综时空

《隐秘的角落》的另一成功之处,是其浓郁的“南方小城”美学质感。剧情定位于粤西的湛江,虽说剧组称起初只想找“明亮的感觉”和“温暖的视觉呈现”,但剧中有比单纯的夏日风情更丰富的内容,每一处取景地都蕴含自身的意义。朱朝阳家所在的赤坎老街中西建筑风格混搭,曾是南中国近代史上的商贸重地,在清朝和民国时期货栈商会林立,二战初期,广州湾曾是唯一能对外通商的港口,无数物资从赤坎码头进出;孩子们的秘密据点白色大船,在九十年代作为退役邮轮被买入湛江,改造成娱乐中心,是改革开放时期人们想象世界的一个缩影……比起像钟表匠一样精心拣选背景板,将城市景观美颜磨皮的明信片电影,观众能在老井油条店、少年宫门口的借书摊中看到人的生活,也自然而然地通过这些活生生的空间,将这个故事向更深处追寻:为什么能从这里生长出悬疑?

 《隐秘的角落》剧照


一个有趣的规律是,近年来,中国大陆的悬疑类电影和网剧总偏爱两个地方:东北和东南。要么如《无证之罪》那样,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留下尸体和一个雪人,如《白日焰火》中凶手沉默抡起冰刀,把尸体藏在破败的工业厂区;要么如《白夜追凶》,在东莞复杂拥挤的窄巷中兄弟互换身份;《余罪》里张一山在深圳街头鱼龙混杂,由警察乔装为毛贼。东北的边缘性似乎指向2000年代国营经济衰退后的挣扎求生和冷酷搏斗,而东南沿海的边缘性则往往跟一种无法辨明的混乱联系在一起:三和大神、广州黑人和假货工厂成为某种常见的东南印象。作为曾经的重工业基地,东北在九十年代国有企业改制转轨中极为惨烈:国有资产被低价变卖,社会保障消失,千万工人被抛入市场经济中,产业转型挤压着传统资源型工业。影片中常常出现的场景有废弃的炼钢炉、被冰雪覆盖的铁路和墙皮剥落的苏联式建筑,它们见证了原本坚固的历史秩序崩塌,成为幽灵出没、悬疑丛生的舞台。

⬇ 《无证之罪》中的旧厂房取景

⬆ 《白夜追凶》中的东莞夜景

当东北的时间静止在1990年代时,另一处时间正以野蛮的方式开始。《隐秘的角落》故事设定在东南沿海最蓬勃和野蛮生长的时代——叶驰敏正在追直播的《还珠格格》(1998-2003)。或许我们可以将《隐秘的角落》整个故事看做对世纪之交的东南沿海社会的一次回望,一次渴望找到真相的凝视:在东北衰落的同时,这里曾发生过什么?热烈的夏天里可曾早已埋伏下冰冷的死亡秘密?或许是巧合,取景地湛江在1998年的世纪之交发生了轰动全国的“9898”特大走私受贿案——市委书记掩护儿子整船走私,二百名官员受牵连,总案值上百亿——惊涛骇浪在今日这所绿荫覆盖的幽静小城中已难觅痕迹。在整个东南沿海经济起飞的历史中,短短二十年完成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设立特区、招揽外资、制造业中心、民营经济、房地产泡沫等事件应接不暇,其间有多少野蛮生长,在同属悬疑犯罪的,以广州为取景地的娄烨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2019)中可窥见一斑,但更多恐被作为洗刷自己、“重新为人”的代价而淡忘,只能作为恐怖的幽灵返回。

⬇  广州城中村



或许,“混乱”正是今日讲述东南沿海的二十年历史时唯一能找到的描述,“悬疑”是唯一触摸历史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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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邓善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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