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山水钢筋与四季人生
作者介绍：
王昕，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博士后，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
《春江水暖》：山水钢筋与四季人生
文 | 王昕
《春江水暖》始于一场明暗交替的寿宴。频繁跳闸的夏日夜晚，燃起蜡烛的饭店中，客人们挥着扇子庆祝老太太的生辰。摄影机在大厅中摇移巡览，在前后中景不同人物间跟随驻留——张罗一切的老大、在近前照顾奶奶的孙女顾喜、沉默记账的老四、戴着墨镜牵着“傻儿子”的老三和汪主任一家交织显现，配合多层次声音的虚实变化，调度出一幅微型富阳社会画卷。而在喧嚣大厅背后，则是想要借钱的老三在空地、后厨、小巷与另外三名兄弟的对话，同母异父的四人有着不同的苦辛。当奶奶在接受儿孙祝福的喜庆仪式上晕倒，由救护车拉走，热闹欢笑便被改写为心事沉重。气氛最为低落的时刻，电力却终于抢修完毕，恰在众人送走救护车回来时，“黄金大饭店”的招牌重新亮起。
▲ 《春江水暖》剧照
一、电影与画卷
用山川雨雪包裹人间百味，联系着导演顾晓刚追求的效果和采取的方法。概括而言，影片采用了山水长卷的方式看人拍人，摄影机总是从多层次的自然人文景观中观察伴随人物，角色身上也都带着山色水色。全片很少有封闭的空间，无论是饭店、医院、商场，还是工厂车间都是整体空间的一隅，窗外、门外嫩绿或苍翠的树木构成了场景的基色。每个人物和他所属的环境、风景、时间链条都构成不可分割的联结，享有一种在其他电影中很少看到的从容、完整和流动。
为了解释自己的方法，顾晓刚还刻意在片中设置了一个“元电影”套层，顾喜的男友江一谈到一幅分为三卷的名画《千里江东图》，其中第一卷就藏于富阳山水馆中，根据他的介绍这幅画“描绘了以富春江为主体的时代人相风物志”，而在影片的结尾观众会看到“卷一完”的字样，于是恍然《春江水暖》正是这幅《千里江东图》的卷一。而“江一”这个名字恰好也是“江东图卷一”的简写。这个媒介自指的游戏，巧妙地点出片中人物、影片和山水画的全然同一。此外，《春江水暖》的英文片名Dwelling in the Fuchun Mountains正是《富春山居图》的英译名。简言之，导演从一开始创作的便是一部作为山水长卷的电影，或者说一幅作为电影的山水长卷。而每个人物都是这一长卷的全息碎片，携带着完整的时间与信息。
二、山水为景，钢筋为鸣
作为山水长卷，《春江水暖》展示了一种极为通透的空间观，在几乎所有场景的构图里，顾晓刚都试图将人为切割、划分出的空间还原为整体自然的一部分。例如老二的儿子阳阳在工厂车间接女友微微电话的段落，伴随摇镜头对车间的巡视，声轨上出现了微微的声音，两人商量中秋去微微家送礼物的事情，当镜头摇到车间门口，我们看到拿着手机的阳阳正在前方踱步，随着镜头的不断推进，厂房门外的蓝天和远山显现在框中框里。机器厂房、蓝领工人、温柔女孩和远山蓝天，没有分隔地统一在一起。除了这类对场景中绿意生机的探索，影片还通过长镜头实践了一种超乎古人想象的移步换景。在同一个镜头、同一个画卷单元中，不但可以变换机位、景别，通过推拉摇移升降纳入不同组景象与人物，还可以调整运动速度、改变摄影机和被摄体的双向运动形成奇妙的相对位置。通过这种时而随江流逐波而行、时而跃升空中、时而旋转回来深入江心的镜头，影片创造了多组如梦似幻的时空景象。
然而，仅仅让人世百态与山水风月相互映照、彼此同一，还不足以称为“时代人相风物志”，今日的富阳毕竟不是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最初触动顾晓刚的也是这几年来以“城市更新”为名的飞速变化。事实上，这确实也是影片中讨论最多的话题，开篇寿宴的第一句闲聊便是关于秦望桥片区拆迁的，有人赞成更新一下的发展愿景，有人却感叹房价被更新上去的现实。老大家虽然早买了三套房，但小舅子做工程欠了三百万，反对女儿顾喜嫁给江一的理由是凭老师的工资二十年才买得起房；老二家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三天就拆掉，刚拿到补偿款就要为儿子在新小区买房；老四就是拆迁工人，爱好在已成废墟的老房中翻捡；就连开地下赌场的老三最后被捕前看到的新闻也是关于拆迁建设和对地铁修好后的期待。
▲ 《春江水暖》剧照
新楼盘与新地铁，半小时可以到达的杭州的话语，将人们的目光从富阳身上移转开来。而以富阳山水为景，正是试图和高楼林立、逼仄拥挤的大都市想象抗争，但紧迫的时代状态还是需要呈现，影片选择了声音。除了在拆迁场景中使用楼房坍塌、玻璃碎裂、钢条碰撞、踩在碎渣上的声响，影片也将这类建筑声音加入更日常的环境之中。顾喜和闺蜜在新建的景观园林中漫步时，小桥上来回穿梭的是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逐渐拉远的摄影机超过园林的围墙，显出后景暗沉天色中的巨大塔吊，施工的敲击声、钢筋碰撞声逐步放大，和前景朦胧水雾、亭台楼阁里的女孩，形成了颇有意味的对照。换句话说，这些有意加入的钢筋的“鸣叫”在山水景色中创造了一个破口，提示这里的时间远非凝滞，片中许多看似恒常的景象也在飞速逝去。
不过影片并没有采用哀伤的调子，从事拆迁的老四为老二带回了老房子里的旧相册，相片被阳阳翻出、插在渔船的镜子旁，老二得以重新读到当年写给妻子的祝福，在多年之后再度为妻子庆祝生日，展露笑颜。拆除的时刻也可以是打捞旧时光、激活新时间的契机。
三、四季如幕，人生如剧
《春江水暖》正是一部“相信时间”的影片，全片按照夏、秋、冬、春的时序展开，四季各为一幕。夏日最长，所有人物和问题登场，主要围绕老大一家，呈现照顾中风母亲的辛苦，女儿和父母的婚恋冲突，欠债跑路的老三给饭店带来的冲击。秋天较短，主要描绘老二家的江上生活、老房拆迁和儿子阳阳的婚恋买房。冬日较长，聚焦于归来的老三，展现地下赌场、顾喜出嫁和母亲的走失死亡。春天最短，以老四扫墓时朗读母亲的回忆日记开始，结束于他下山时的回眸转身。
四兄弟按由长及幼的顺序充当四季四幕剧的线索人物，在彼此的视域中穿插交织，本身就带有一点禅意。更奇妙的是每一幕中看似难以解决的问题和冲突，大多数故事片会着力渲染的“情节”，在季节变换后的下一幕便自然带过。老三的黑社会赌债、顾喜的婚恋风波，都是如此。作为贯穿四季的事件，顾喜和江一的恋情以夏日江边的漫步、游泳，老大夫妇的强力介入开始，到秋天突变为中秋节聚会全家人面前的母女对峙，转至冬日则是恋人面向春江、樟树的结拜，由三叔目送中登船成婚，而到了春天扫墓时，之前已然决裂的母女突然再度亲密无间、作为岳父的老大也和江一谈起了自己的成婚往事。这些幕与幕之间虽没有过渡，然而时间的累积，本身就让人信服于转变的发生，人生如剧，没有跨不过的坎。何况即便影片中最激烈的场景水缸中也漂浮着西瓜，简陋的渔船上总有倒满茶随波起伏的彩色玻璃杯，那些最严肃问题的讨论也大多发生在树林中或江边钓鱼时。
▲ 《春江水暖》剧照
本文原载于《中国作家》2020年第10期影视版。感谢作者授权海螺发表。图片来源于网络，如侵删。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李晓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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