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品 | 《送你一朵小红花》的四枚彩蛋与两种尝试

《送你一朵小红花》的

四枚彩蛋与两种尝试

《中国作家》编者按

韩延执导，易烊千玺、刘浩存领衔主演的剧情片《送你一朵小红花》已于2020年12月31日上映，影片围绕两个抗癌家庭的两组生活轨迹，讲述了一个温情的现实故事，思考和直面了每一个普通人都会面临的人生命题——如何面对随时会到来的死亡。截止至3日下午，电影总票房已经破7亿。电影票房收获满满，可是口碑却逐渐呈现两极分化的态势。喜欢的观众觉得在如此寒冷的2020年年末被一朵“小红花”所治愈；不喜欢的观众却认为这只是一部打着抗癌旗号的“偶像剧”。但不论评价如何，这朵“小红花”都热烈绽放在寒冬中每个观众的心头，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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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枚彩蛋与两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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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观看《送你一朵小红花》的过程中，有四枚彩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枚让我不禁莞尔的彩蛋是《滚蛋吧！肿瘤君》的DVD碟片，出现在高亚麟饰演的韦江与朱媛媛饰演的陶慧拍摄的Vlog当中。众所周知，这是韩延导演最为脍炙人口的一部作品，一部改编自漫画家熊顿创作的同名漫画的抗癌题材电影；而《送你一朵小红花》对于《滚蛋吧！肿瘤君》的故事题材的延续，或许也是该片观众最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组互文关联。与此同时，韩延的新作也延续了其前作的那种举重若轻的风格，继续带给观众笑中带泪的观影体验。

不过，同样是韩延的作品，这两部电影的主角人设却发生了显而易见的颠倒。白百何饰演的熊顿豁达而又开朗，总是能以其异于常人的乐观，给周围的亲友乃至漫画的读者、电影的观众带去笑对人生的能量。易烊千玺饰演的韦一航的最大特点却是“丧”，他的悲观与孤僻引发了许多不必要的隔阂，但这样的性格设定也可能更加贴近许多“抗癌志士”试图隐藏却又无法彻底回避的精神困境。

与之对应的是两部电影的主线差异。相较于以北京大学国际医院作为主要取景地的《滚蛋吧！肿瘤君》，《送你一朵小红花》的抗癌线所占比重其实是有所下降的，它并不是凭借主角独树一帜的生活态度与独具一格的幽默感征服观众，而是聚焦于离群少年的精神变化，凭借主角的成长弧光以及那些推动主角成长的情感力量来打动观众。

就此而言，我们与其说《送你一朵小红花》是一部抗癌电影，不如说这是一部以脑瘤患者作为主角的青春片。但相比起《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匆匆那年》《左耳》等更为典型的国产青春类型片，《送你一朵小红花》又尝试将更多的镜头投向少年身边那些虽然横亘着“代沟”却又割不断亲情纽带的家人，进而投向少年身边那些虽无血缘关系却又同病相怜的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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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送你一朵小红花》的这个特点出发，我们就可以将话题延伸到影片里埋设的另外一枚触动心弦的彩蛋，那就是岳云鹏饰演的吴晓昧身上的彩虹标志，出现在吴晓昧和他爱人的合照当中。

毋庸赘述，那是性少数群体的象征标志，也是关于这部电影尝试进行的群像塑造的一个小小提示。在那一瞬间，我们看到了一位会因为暗恋对象的一句“无氧攀珠峰”而醋意大发的“钢铁直男”对于性取向与自己不一样的他人的共情；在那一瞬间，我们也察知了编剧和导演在吴晓昧这个人物角色上投注的匠心——他不仅扮演着韦一航与癌症病友互助群之间的直接联络人，而且也引出了多重维度上的边缘人形象。

就我个人的观感而言，这部电影最让我感动的几个段落，并不是发生在摄影机凝视韦一航的浅焦镜头——这样的镜头既服务于剧情推进，也时常服务于青春类型片的典型受众与年轻影星的热情粉丝的力比多投注——当中，而恰恰是出现在类似于韦一航眼中的同性恋人这样的视点镜头当中，出现在以韦一航的空间位置或心理位置作为摄影机机位依据的一些视点镜头当中。

除了那一幕被“画框中的画框”所框定的“父亲的背影”，以及韦一航透过酒店包间的门框观察到的亲属互助之外，一个直接戳中我泪腺的段落，就是那位四川口音的父亲弓着背、含着泪，百感交集地吃下韦一航以“女儿”的名义为他叫来的红烧牛肉饭。诸如此类的视点镜头，是韦一航精神成长的视觉标志，既延伸了这部电影的群像塑造，也拓展了这部电影的情感光谱，在“中国式家庭”的亲情和青春男女的爱情之外，引入了2020年最为重要的一种情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共情。

类似的镜头组合与片尾的短视频集锦协力拉出了一幅关于“不易的你”的画卷，共同构成了一簇“献给普通的我们/积极生活的我们”的小红花。诚然，《送你一朵小红花》的泪点设计带有一些刻意精算的痕迹，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韵味，它的群像塑造也仍然只是浅尝辄止，配角人物的交代都有浮光掠影之嫌；但是上述的影像搭配，还是让这部首映于2020年最后一天的电影不止可以充当一部合格的青春片或者家庭片，而且也可以在这个极为特殊的抗疫之年，充当一道低门槛的情绪出口。

从这个角度上说，虽然《送你一朵小红花》没能像《嘉年华》《狗十三》《过春天》那样，以青春片的外壳装载残酷青春背后的社会问题，它也并不具备《我不是药神》曾经展现出的那种以抗癌题材穿刺现实的力度，但它依然具备某种恰如其分的温度。尽管相比于《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当中富有余味的“留白”来说，《送你一朵小红花》对于“时空梗”的运用显得太过直白，但在当下这个特殊的语境里，其尾声段落所编织的“平行时空”图景却实实在在地呼应了序幕段落的特写镜头中的那枚平安符，也恰逢其时地表达了身处抗疫之年的普通人最朴素也最普世的祝愿——“平安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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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关注的是，这部电影与当下社会的共振，既体现在内容的层面，也体现在媒介的层面。其中不仅包含微博、微信、直播等如今已然紧密地包裹着流行文化消费者的互联网新媒介，而且还包含近年来越来越引人瞩目的短视频的元素，除了以抖音、快手为代表的竖屏短视频以集锦的形式出现在片尾之外，还有以Bilibili、秒拍为代表的横屏短视频也以Vlog的形式直接出现在正片当中。

事实上，韩延导演的一大创作特点，就是擅长打破院线电影与其他媒介之间的壁垒，将当代媒介生态下五花八门的流行文化和青年亚文化视觉元素引入他的电影作品当中，创造出多元的影像体验。例如，《滚蛋吧！肿瘤君》就将绘本、漫画、韩剧、美剧的视觉元素熔于一炉，而韩延的上一部作品——改编自日本漫画《赌博默示录》的《动物世界》，则挪用了好些动画、桌游和电子游戏的视觉元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韦一航通过微信视频通话向母亲陶慧展示的Cosplay聚会中，出镜时间最长、存在感最强的一位Coser，扮演的恰恰就是《动物世界》里的“剧中剧动画”——《无敌小丑怪》的主角，这也是《送你一朵小红花》里的一枚不应被忽略的彩蛋。

与那部更具作者风格的《动物世界》相比，《送你一朵小红花》可谓工整有余、创意不足，匠气有余、灵气不足。但这部新作依然延续了《动物世界》的两个特点，其一是以高度形式化的视觉影像来表现主人公脑海中的幻象，其二则是打破院线电影与其他媒介之间的壁垒，只不过它打破的并不是真人电影与动漫游戏（ACG）之间的壁垒，而是院线电影与手机短视频之间的壁垒。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那个让《滚蛋吧！肿瘤君》的DVD碟片得以顺理成章地登场的Vlog，并且在那个段落中看到了一些在传统的院线商业电影中不太常见的影像特质：纯自然光拍摄，仰头直视摄影机的表演，“怼脸特写”的手持自拍……这样的表演方式和拍摄方式，也让朱媛媛奉上的“心灵鸡汤”多了些内在的情境依据，少了些空洞的说教感，比岳云鹏饰演的“心灵鸡汤中的高汤王”更容易让人接受。

不过，“心灵鸡汤”的过量依然是这部电影最易遭人诟病的地方，它当然能够给很多普通观众带去情感上的激励和抚慰，但它显然无法赢得那些更加看重艺术性和思想性的专业影评人的欣赏。然而，如果我们考虑到韩延急需更多的市场认可和业内资源，来推进特效工程量成倍增加的《动物世界2》项目，那么，以相对低成本、高回报的制片策略推出《送你一朵小红花》这样一部受众面更广的商业片，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合理的选择。与此同时，将Vlog元素有限度地引入院线电影的尝试虽然还远远谈不上成熟，也必然会招致争议，但在这个网络短视频陪伴着无数人度过隔离生活的抗疫之年，在这个《必是天堂》之类的电影作品已然向我们提示了“Vlog式电影”的艺术可能性的数码时代，这种尝试仍然称得上是一个值得关注和探讨的影像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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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电影与Vlog的影像互渗”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也许就能更好地理解韦一航和马小远共同演绎的那段“旅游蒙太奇”。在那个精心设计的非时序性组合段中，我们仿佛可以看到B站Vlog混剪式的视觉逻辑，甚至可以看到2020年爆火的B站宣传片——《后浪》式的剪辑风格，搭配上比何冰更贴合年轻人审美的刘浩存的声音，构成了《送你一朵小红花》这部青春片当中最为高光的爱情片段。

或需赘述的是，不少熟悉抗癌题材电影的观众都可以看出《送你一朵小红花》与好莱坞电影《星运里的错》的相似之处，但这两部电影在爱情叙事方面最关键的区别也恰恰体现在这段Vlog混剪式的蒙太奇当中。《星运里的错》里的男女主角最终实现了跨国旅行的愿望，而《送你一朵小红花》里的结伴旅行却是一场发生在主角家乡的模拟游戏，它发生在建筑工地中的撒哈拉沙漠，发生在索道缆车上的蓝色火星，发生在赛博朋克味道的干斯拜海滩，发生在废土空楼风格的喜马拉雅溶洞……

也正是这场匠心独运的模拟游戏，让这部电影能够在抗疫之年的年轻观众当中激起又一重不期然的共鸣。它既不同于《后浪》的享乐主义，也不同于《星运里的错》的梦想成真，那是限制条件下的自得其乐，亦是逼仄环境中的另类青春。在这个意义上，马小远作为引领韦一航前进的“永恒之女性”，不仅引领他走出了自我封闭的小世界，而且还启发我们切换了看待生活的视角。当癌症或者疫情制造了难以冲破的桎梏，切断了通往远方的道路，至少他们还拥有爱和想象，至少我们还拥有诗与电影。

另外，这条动人的爱情线索也联系着我在观影过程中注意到的第四枚彩蛋——科幻影视系列作品《星际迷航》当中的“瓦肯举手礼”，也就是马小远表演的那个将中指与食指并拢、无名指与小指并拢，同时又将大拇指单独张开的手势。它表征着“登陆火星”甚至“飞出太阳系”的探险梦想，也表征着马小远的美好祝愿。

在《星际迷航》的设定中，“瓦肯举手礼”的寓意是“生生不息，繁荣昌盛”。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也想祝福每一位读者——Live long and prosper……

   作者：林品，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大众文化、新媒体文化及文艺理论研究，曾在《文艺研究》《文化研究》《探索与争鸣》《跨文化对话》等学术刊物发表文章四十余篇。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中国作家”，作者林品。感谢原公众号和作者授权海螺转载。文中图片来源于原公众号。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李炜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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