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奥波尔多·阿拉斯|《爱丽儿》劝告西语拉丁美洲的青年,不要被美国这北方的海妖所诱惑……
《爱丽儿》第二版序言
莱奥波尔多·阿拉斯(“克拉林”)
最近,一艘阿根廷军舰到访西班牙,以在我看来对所有人最有趣、最有益的方式触动了公众舆论和情绪,并让本文显得十分应景。在半岛西班牙人与美洲西班牙人联合(各种形式的)这件事上,我是比较激进的——我很少这样——而且做着无惧冷漠和失望的梦,我相信未来伊比利亚家族会实现大联合,到时回头看,还会发现之前的隔绝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错误。这次访问活动中,两国人民之间所展现出的真挚情谊本值得大书特书,但有了以上判断和心绪,我就节省一点热情的笔墨。
大的社会运动,尤其是不纯以获取经济利益为目的,文化底蕴又丰厚,则往往反映到文学中,通过文学,能研究这些活动最重要的阶段。比如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的例子,这个痛苦的现象在有些人看来,像西尔韦拉先生(Francisco Silvela),就主要是文学层面的。
美洲文学中也有种种表现,向我们讲述新大陆存在的支持和反对与西班牙交往的声音。是的,早年间,那边刚刚经历独立的创伤,不再愿意接受西班牙人,只有文人,特别是诗人,从我们最著名的作家身上寻找灵感,比如金塔纳(Manuel José Quintana)、埃斯普龙塞达(José de Espronceda)、索里利亚(José Zorrilla de Moral);后来,一代代新人逐渐忘却西班牙的传承,转而投向欧洲其他文学寻求养分,尤以法国文学为甚。不仅文学,其他社会活动领域也是这样。当然,对西班牙也不全是不屑,总的新潮流中,有一些自然生发、表示尊敬的东西,但西班牙终究没有给她的美洲儿女提供足够的知识养料。美洲向所有移民敞开怀抱,如饥似渴地吸纳任何存在的现代文明,那些比西班牙更先进,文学艺术更瑰丽,更契合现代精神的国家,引起了美洲人的注意。被吸引的大半是年轻人,许多通过旅行和文学受到教育,教他们的语言对西班牙全无或很少顾及。这里并不是要说那种对除西班牙外的欧洲——主要是对法国——的模仿如何过火,忘记了民族文化的独创性——哪个民族想要在历史上留下印迹总需要有些性格;抛开赶时髦和虚荣不谈,拥有积极才能和修养的人被“完全高卢化”(galicismo integral)的大潮所裹挟,使用卡斯蒂利亚语写作时,即使没有大规模的语法入侵,风骨也似乎是法国的了。
我前面用了过去时,并不是说那些过分的模仿(像索里利亚的百灵鸟)已经结束了。不,在《蓝……》里,在美洲的颓废派中,“巴黎风尚”还是占据着主导……毕竟,一些半岛青年身上的西班牙特质并不比美洲青年更多。
但同样真实且幸运的是,这群美洲文学青年中间,出现了一些值得称道的“反动”征兆,是与生活中其他方面的潮流相一致的。他们将目光重新投向西班牙,既不否认过去,也不忽视在与更先进的欧洲国家的直接交流中汲取有益经验,同时铭记这种应当不惜一切追求的独创性不能是“进口的”,而要在前人留下的奥义、在民族的最本质处探求。
何塞·恩里克·罗多,拉丁美洲最著名的青年评论家之一,现在蒙得维的亚任文学教授,是上述良性趋势中最杰出的代表,多年来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创作。与他并肩的还有其他一些作家,如利马诗人乔卡诺先生(José Santos Chocano),我在《星期一》中谈到过他支持西班牙的勇敢而慷慨的诗文。
现在,罗多先生出版了一本篇幅不长但颇有分量的书,题目叫做《爱丽儿》。尽管他没有直接提到这种回归西班牙传统的新趋势,仍然认为西班牙有资格进入新世纪,或者说,应当因为其辉煌的世纪而受到尊敬;虽然《爱丽儿》还有另一个直接的目的,但他思想的立场、方式,必定推导出同样的结果。
《爱丽儿》不是一部小说,也不是一本教材,它属于法国人成功培育出的中间类型,西班牙很少有人尝试。
比如,从形式上看,它类似于勒南的对话体作品,但不是对话,而是独白,是导师告别弟子们的演说。取名“爱丽儿”或许也是受勒南的影响,作为其卡列班的对立面。我们已经知道,爱丽儿是莎士比亚《暴风雨》中听从普洛斯帕罗命令的精灵——空气精灵,卡列班则是一个野蛮而丑怪的奴隶,一登场就大喊大叫:也得容我吃饭呀,我需要吃饭!罗多书中令人景仰的老师在教室与弟子们告别,旁边是一尊爱丽儿的雕像,表现《暴风雨》的最后时刻、魔法师普洛斯帕罗把自由还给这位精灵:
爱丽儿,我的小鸟,
这事要托你办理;
以后你便可以自由地回到空中,从此我们永别了!
爱丽儿和卡列班的对立是罗多哲学研究的象征。他面向美洲——我们称之为拉丁美洲——的青年,激励他们放弃走卡列班那功利主义、没有理想的堕落之路,而去追随空中的精灵爱丽儿,获得爱智慧、爱美、爱优雅的灵性,探索无限之中的纯粹奥秘。
罗多最使人钦佩的一点,是懂得深刻而平静地达至和谐,永远保持正义感,永远真诚、勇敢、坚定地捍卫自己的思想,同时又包容相反的观点,不刻意进行贬低;他灵活、宽容,无所不知,又坚持宣扬自己的想法。我向我们的颓废派和现代派文人,向年轻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绝对自由主义者,向那些仍然有救,而不是迷失在无知、骄傲和恶习中的人,推荐学习这种美洲的精神:它是如此年轻,又已如此平稳;它沉静公正,热情不减,追逐未来但又尊重过去、积极地认识现在。
要言之,我想先讲两点,然后再说他的主旨,年轻的拉丁美洲模仿北边美国的现实问题,也是历史问题。
他首先批判了功利主义,指出其排他性和有限性。我从未见过如此有力的举证,说人缺乏最终的理想,缺乏明确的、作为人的目标,或者说,迷失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中,缺乏一种习惯倾向,去填补各种不定的追求带来的空虚。罗多研究了古希腊和基督教这两大人类历史上的伟大理想,找到了二者携手并进、相辅相成的时刻,即圣保罗在希腊的塞萨洛尼基和腓立比等地建立早期教会的时候。
最纯粹的基督教与古希腊文化别无二致,都反对“野蛮”的现代功利主义。如果有读者碰巧记得我一本名为《阿波罗在帕福斯》的小册子,就会明白我是多么愿意为罗多的这些想法鼓掌欢呼,我在书里也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这样的讨论。
这位年轻的美洲教授展现出惊人独创力的地方就在于,当以雄辩的辞令和深邃的思想阐述古典的“闲适”、回味悠长的生活,他并不是享乐主义的,而是带有反思和感情;他并非急于疯狂地运转、总在寻找没有终极目标的“方式”,而是诗意、高贵地,如神灵一般,处于合宜安逸的雌伏状态。
维吉尔笔下的提屠鲁说:
梅利伯啊,一位神祇给了我这个方便。
这位有着希腊灵魂的拉丁诗人眼中,这份方便闲适为神所应当,他蔑视当下的功利主义,因为其不能深入他内心的价值,没有看到人的命运既是活着,也是观看与感悟生活。
除此之外,几何、逻辑等学科中的功利主义竟成了对慈悲心的否定,成了最强者和生存斗争的成功原则,如果说人之间的斗争是有合法性的。几天前,一位杰出的社会学家阿德里亚诺·巴卡罗(Adriano Vaccaro)与一位来自法国的理查德先生(Mr. Richard)理论,说他尽管认同社会进化论,但还是谴责残忍、谴责利他主义的缺失,这些都在消耗着他对前者的支持。巴卡罗认为,不要合乎逻辑,不要考虑功利主义的最终结果,才能摆脱其他人更逻辑连贯、毫无顾忌宣扬的消灭甚至消除弱者、“不适者”,例如,天生的罪犯,无法成活的孩子,如此等等。谁会忘记某些激进意大利记者的主张,甚至要求在犯罪之前就逮捕并消灭罪犯,只要“科学”指出他必然成为犯罪的“案例”?
罗多适时地想起了被这种自私所激发的思想家中最坦率、最杰出的一位——尼采,其明确主张牺牲大多数人以满足少数人的享受和进步,对基督教的“温和待人”不屑一顾。“但幸运的是,”罗多补充道,“只要世上还有两块木板能拼出十字的形状,这样的观点就不会盛行。”
但是无差别的民主,也就是说,关注他人,那么也包括一般意义上最不具备资质的人,并不是针对功利主义的良方,甚至还曾伴生于功利主义。
追求平等的中间阶层单一统治的无差别民主,是被误解的民主,罗多凭借强大的理智和论述与之抗争,没有因此让亚里士多德派占据上风,即使他们展现出有趣又迷人的吸引力,像勒南包装那种。在介绍卡莱尔《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的西班牙语版时,我也表达过类似与罗多不谋而合的观点。民主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已经确定的东西,如果合理阐释,也会是合法的,是为进步和正义所要求的:因此,可以且应当将其与卡莱尔的观点、与英雄主义那推动生活前进的神圣使命相协调。民主须得在条件上平等,在方式上平等,以便之后确定生活的不平等来自能力的差别,而非社会的限制;否则,社会须是尊重自然造化的平等,便又不平等了。但是,请不要以为后来由能力、精力决定的不平等,就意味着那些天生拥有特权的人可以有享受自私、利益和虚荣的优势,不:精英阶层的灵魂可以救赎,其优越性也就意味着牺牲。“更好的人”占据主导,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众人。虽然说法不同,但这就是罗多的理念,是生活要真正进步、民主所能解决的问题。
他在如此有趣,不只对美洲,也对欧洲极具重要性和现实意义的话题上,简直可谓洞察和雄辩。
铺垫了前述思想,作者就来到具有现实历史价值的特殊问题,该书的主要议题。
众所周知,当今美国试图用泛美主义作诱饵吸引拉美人,吸引所有南边的人;美国力求拉美人忘记自己身上拉丁的特质,乃至西班牙的特征,把他们纳入洋基的文明之中;他们想让拉美人“接种”盎格鲁美洲的功利主义。由于北美显示出来辉煌、实证的胜利如此之多,西语美洲不乏接受催眠的人。
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这位蒙得维的亚批评家显示了过人之处。他异常机敏,这种机敏在于他能冷静、公正、毫无遗漏地列举和分析美国佬不可否认的功绩和优点,甚至以虔诚信仰的方式予以承认。“我敬佩他们,虽然不喜欢他们”,罗多说。接着,他用托克维尔一般的洞察力,比布尔热看得更多更全,考察了美国所有的消极面,性格、文化和理想上的缺陷,这些缺陷恰巧与之前考察过的功利主义相符合。追求物质利益、享受纯粹肉欲作为终极目标的财富,尤其是一种持续的焦虑,为了获得低级可憎的幸福而斗争;此外,缺少优雅,缺少希腊式的闲适和神秘的理想,胜利的中间阶层、握有主权的数量达到民主的水平,用数字说话。
《爱丽儿》劝告西语拉丁美洲的青年,不要被美国这北方的海妖所诱惑;古典和基督教的理想应该指引他们,保持现代与进步。可以看到,罗多对拉美人的要求是“应该是……他们所是……”,也就是西班牙血缘的,古典生活和基督教生活的子女。
我以我最大的热情向大家推荐这本内涵丰富的小册子,出自蒙得维的亚杰出的批评家之手。
(苍穹 译,于施洋 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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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魏晓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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