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 我是一名研究法律的教授,为什么翻译了三本有关教育的书?
《寒门子弟上大学》译后记
文 | 田雷
华东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雅理读书”公众号主持人
*本文选自《寒门子弟上大学》,三联书店,2021
从2017年《我们的孩子》,到去年《娇惯的心灵》,再到眼前这本《寒门子弟上大学》,这三本书对我来说,是一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关系。站在译者这一端,我有时会把这三本书连贯起来,就好像是某种三部曲,贯穿其间的议题倒也不难凝练,就是目前全社会上下最为关注的“教育”问题。在我写作这篇译后记时,正赶上今年的“两会”召开,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各路代表的提案形形色色,但真正能让千家万户都揪着心的、各类网络“热搜”停不下来的,还是教育问题占了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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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这三本书,于我始终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时不时就会被“震撼”。我自己的专业是法学,理解美国是从研究它的宪法着手并逐步深入的。现在细想起来,以宪法为方法去认识美国,我也不是独行,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一段时期我们理解美国的主流路径。
谈到美国,言必称“宪法”——当然,这里的“宪法”是广义的,不仅是那部历时两个多世纪的宪法典,也包括由形式法律所构建的美国政体或体制,其中有些制度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也一度顶礼膜拜过,比如三权分立、联邦制、司法审查等等。但必须承认,这种观乎其政的旧方法,在当下遇到了严重的问题,甚至可谓四十年未有之大危机。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教育三部曲”的翻译对我则有了一番别样的启示。搁在学科的版图上,我牵头翻译这三本书,多少显得逾矩了。我不是一个教育问题的专家,充其量是一个“野生”的观察者。但也是在翻译这三本书的过程中,我不仅闯入了教育专家的论域,还以“教育”问题作为一个通道,重新发现了美国当前的社会图景,而教育不过是其中戏剧表现张力最强的一个领域或舞台而已。
我们最近之所以越来越觉得无法理解美国,根本就在于我们缺失了对这个“社会的图景”的再认识,没有自觉地追溯美国过去半个世纪的历史行程与变革。我们曾自以为处在“光荣与梦想”的余韵中,殊不知梦醒时分才发现,这段过往原来早已是“下沉年代”的序章了。还好,这三本书都不是就事论事的教育学“专著”,从帕特南到杰克,他们的写作都有更广阔的视野,不是为了取悦同行或讨好读者,教育问题在书中始终嵌在一个美国社会和历史的语境。作为译者,我从中学到很多。
既然是写在《寒门子弟上大学》这本书的后面,请允许我对这本书多说几句。这本书是一位年轻学者的初试啼声,却做到了一鸣惊人。作者安东尼·杰克,我在邮件里总会称他“托尼老师”,目前是哈佛大学的一位助理教授,这本脱胎自博士论文的著作自出版后获奖无数。去年,杰克甚至还因本书拿到了一所大学的名誉博士学位,这头衔在我看来都是属于终身成就序列的。
对我来说,翻译这本书,有一种感受是此前少有的,那就是不断被它打动。虽说杰克写作这本书时是新手上路,但翻译他的文字让我不断感慨,写作这件事有时候真是靠老天爷赏饭吃——当然,每当遇到杰克妙笔生花的段落,就要轮到我搜肠刮肚,字斟句酌了。甚至他最后的致谢,我在翻译时就忍不住和编辑感慨,一方面写得低调华彩,谈笑有鸿儒;另一方面则用情真诚溢于言表,一点也不觉得“凡尔赛”。
某种意义上,杰克在书里真正做到了“把自己作为方法”,其原书书名也即核心概念“寒门幸运儿”所讲述的,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出身贫寒,却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外加幸运,最终敲开了精英大学大门的学生——往往是家族的“第一代大学生”。
《寒门子弟上大学》作者安东尼·亚伯拉罕·杰克
与本书英文原版
在书中,杰克没有把大学里的寒门子弟视为铁板一块,从早先的个人经历以及沉浸多年的田野调查出发,他发现,同为寒门子弟苦出身,人生道路的分岔要发生得更早些,也即大约在类似我们这里初升高的时间点,一部分寒门子弟有机会离开自家所在的破败社区,如杰克当年一样,升入一所精英的私立寄宿中学;而另一部分则留在原地,日子照旧,从公立学校到穷人街区,一片凋敝。
在书中,他把这两类学生分别称为“寒门幸运儿”和“双重贫困生”。前一类之所以“幸运”,在于他们虽然难以摆脱原生家庭的苦难,但中学的训练让他们做好了进入大学的准备,如杰克在书中所言, “他们很穷,但他们也很幸运”。无论哈佛、耶鲁,还是书中的“英杰大学”,或者杰克本科就读的阿默斯特学院,在很多方面不过是一所更大些的精英中学而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一类“双重贫困生”,杰克所说的“双重”,我想一重在于经济上的“穷”,另一重在于文化上的“困”。田野调查做得扎实,故事讲得精彩,论述简约有力,杰克在博士毕业后能留校哈佛,靠的就是这本书及其理论上的贡献。
在这篇译后记里,我作为译者,其实不想过度推销这本书的理论贡献。说到底,上述的概念区分是不是适应中国的情况,需要由中国学者基于本土的经验研究来加以回答。在此意义上,我们要做的不是把杰克的理论搬过来,而是要像杰克一样去思考,去研究发生在祖国大地的问题。就好像帕特南告诉过一位中国读者,中国版的《我们的孩子》,终究要靠中国学者或作者来完成。
在这里,借杰克这本书,我想说一点并非题外的话:作为大学老师,我们要关注学生群体中的文化资本不平等问题,要正视某些学生文化资本匮乏的问题。总有些学生,就好像杰克一样,一路过关斩将,简直是美国教育选拔的“bug”,寒门出了贵子,克服重重人生障碍,考入了“985”大学或一所好大学。但在告别父母、踏入校园后,他们是否能适应这种博雅的文化空间?校园生活的日常会不会经常让他们感到被“微侵犯”?他们是否能做到从容自若,还是总显得畏首畏尾,甚至被判定为有这种或那种“学习障碍”?以上种种,不是我在这里凭空想象或作为译者的脑补。
去年进入人们词汇库的两个新词,从“小镇做题家”到“985废物”,所描述以及表达的其实就是杰克所说的“双重贫困”问题——在中国,可能尤其体现在文化上的“困”。精英大学里的各种“玩法”,对于有些学生来说平淡无奇,不过是“顺义妈妈”或海淀家庭教养孩子的日常,故而他们能从容不迫,如鱼得水,与各类资源分配者谈笑风生。
但对于另一些学生而言,可能就是“我来了,我震撼了,我退缩了,我废物了”……在此意义上,大学本科阶段切不可把社会上“胜者通吃”的一套搬进来,这种所谓的绩优制(meritocracy),运转到最后就是把所有人都裹挟在里面的“绩点为王”文化。
为什么有些学生在用生命去“卷”?就是因为有限的资源、机会和荣誉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分配给同一批“少数人”,那些风口浪尖的“好”学生。
反过来说,“小镇做题家”不是不努力,只是他们的努力难以被发现,或不再被承认,教授们高高在上的法眼,其实未必懂得他们的挣扎。如果说我们的大学生群体中也存在着某种两极分化,那么不可能在于“merit”本身,而一定是表现“merit”的能力,这就是一种文化资本。如此而言,在我看来,真正的精英教育,在于因材施教,在于老师应尽可能地对学生多一些了解,在于不让老实学生吃亏。作为译者,我希望本书的出版有助于让这场关于“小镇做题家”的讨论继续,再纵深些,再宽广些。
还有一点要略作交代,三部曲的翻译有一个共同点:由我牵头,每一本书还有一位合作译者,她们分别是宋昕、苏心和孙竞超。
宋昕和苏心都曾是我的本科学生,前些年,我还在重庆大学博雅学院任教时,曾受甘阳老师委托,在2013年、2014年的秋季学期分别给两届的大一新生上过一门“奇怪”的课——《学术英语》。当时,宋昕和苏心都属于班上表现优异的学生,她们每周交上的翻译作业,一点都不像是大学新生的样子。现在一晃多年而过,她们已分别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和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生了。孙竞超是中山大学博雅学院的首届本科生(2009级),我没有教过她,但因研究方向接近,一直保持着学术交流。2019年,正巧赶上她博士毕业后找工作的阶段,我邀她同我合作翻译了第三本书。现在,她已是南开大学法学院的一名青年教师。感谢她们的翻译以及对我的信任,这种不完全是基于分工的合作,在当下越来越讲求效率的学术时代,也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经历。
回想三部曲的翻译,从第一本起头,到现在第三本书即将出版,前后历时大约五年。过去这五年,我们都在见证历史,有特朗普,有“新冠”疫情……美国在变,世界在变,我们也在变。什么没有变?如果要我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也许是文字工作者的本分,教书育人者的职责,以及学术共同体的友谊和信任。说到这里,我要感谢《我们的孩子》的编辑刘海光、张阳和陈邓娇,《娇惯的心灵》和《寒门子弟上大学》的编辑王晨晨。冯金红老师对“雅理译丛”在三联的出版,一直给予最大的支持和包容,我也要特别感谢她。
当然,最后也是最需要感谢的是这三本书的读者,尤其是三本书都读过的读者们!
田雷
2021年3月8日
寒门子弟上大学
美国精英大学何以背弃贫困学生
雅理译丛
[美] 安东尼·亚伯拉罕·杰克 著
田雷 孙竞超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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