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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王行坤:炫目科技下的卑微劳工——读《后工作时代:平台资本主义时代的劳动力》

翻书党 海螺Caracoles
2024-09-06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因为某种“复制器”的出现,食物可以通过合成直接出现在餐桌上;货币不再存在;人类也不必为了收入,而去从事自己并不想做的工作。

在习惯了反乌托邦叙事和日益糟糕现实的人们看来,这无疑是乐观而幼稚的想象:怎么可能呢!即便可能,这样的世界该多么无聊!但是来自那个想象世界中的人会这样告诉我们:“在我们的生活中,驱使我们奋斗的动力已经不是聚敛财富。我们是为改善我们自己与整个人类而工作的。”

这个人的名字叫让-卢克·皮卡德。那个想象的世界就是科幻电视剧《星际迷航:第一次接触》的主创们在20世纪90年代所想象的24世纪的星际联邦。

现在看来,我们比《星际迷航》的主创们更加远离想象中的24世纪。英国青年学者菲尔·琼斯(Phil Jones)的《后工作时代:平台资本主义时代的劳动力》(Work Without the Worker: Labour in the Age of Platform Capitalism)就工作与劳工问题,为我们剖析了当下看似光鲜美好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为何对很多人来说更像是噩梦的实现,而非乌托邦的临近,为何当下的现实更接近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而非24世纪的星际联邦。

《后工作时代:平台资本主义时代的劳动力》

【英】菲尔·琼斯/著,陈广兴/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3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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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新事物的微工作:

为什么平台资本主义也在作恶?

数字平台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无处不在,须臾不可少,很多理论家将当下的资本主义形态称为平台资本主义。这无疑是一种新的东西,这种新东西也在工作世界造就了新事物:微工作(microwork)。其典型代表就是亚马逊的机械土耳其人(mechanical Turk)网站(作者还提到了中国的“猪八戒网”)所发布的任务。承包商即任务发布者将零碎的任务(如标记图片、翻译文字、拍照片、做调查等)发布在网站上,等待着全球的网络用户接受并完成这些任务。这些零碎的任务就是微工作。

有人愿意赞美这样的工作:它能够(为全球各个地区的贫困人口和失业人口)提供灵活的就业,体面的工资,自由的生活,仿佛这是解决工作问题的济世良方。“微工作”这一词汇的提出者——非营利平台Samasource——提出了这样的口号:“给予工作,而非援助”,意在培训全球的难民,让他们掌握接受平台任务的技术,从而解决难民的贫困问题。

但是这些任务不可能让难民或贫民脱贫,而只能让平台变富。微工作没有权利和安全保障,报酬微薄,任务琐碎,所带来的收益对于饱受生存压力之苦的任务接受者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所以当他们完成一项任务之后,不得不在网站上急切寻找下一项任务,惶惶不可终日。如作者所说,Clickworker或Mechanical Turk上的工人一天之内完成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任务,“范围从音频转录、数据处理、参与调查到更加模糊的差事,例如寻找当地快餐店的信息并将其发在网上。有时这种任务非常奇怪,例如mechanical Turk上的工人将自己的脚的照片上传,能够挣得几美分。”(第17页)我将这样的任务接受者称为卑微劳工——在从事微工作的意义上,他们是微劳工;在苦苦挣扎、难以维持生计的意义上,他们是卑微的劳工。

亚马逊机械土耳其人网站提供的任务模板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颇令人震撼的当代图景:一边是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和高端的数字平台;另一边是生计堪忧的难民和贫民。正是微工作将二者绑定在一起。据作者估计,全球的卑微劳工约为2000万。他们为数字平台提供各种服务和数据(人工智能需要大量由人类生成的数据,可以说,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这些数据可以更好地服务人工智能技术,从而让自动化技术能够排斥更多的工人,甚至于卑微劳工。当然这种排斥可以表现为完全失业的形式,也可以采取不完全就业的形式。“不完全就业指的是高度临时性、随机性和偶然性的工作,这些工作涉及大量无偿劳动、严重就业不足或高度的就业中贫穷的状态,或者这些工资并不能保证一个比完全失业的悲惨状态更好的生活。”(第28页)有些理论家也使用非正规就业或不稳定就业来指代这种状况。国际劳工组织于2018年发布的报告指出,全球有20亿人正在从事非正规就业,占全球就业人口的61%以上,大部分生活在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他们缺乏社会保障、工作方面的权利以及体面的工作条件。也就是说,自动化技术不一定带来工作的彻底消失,而是工作的不稳定化、去技能化和零碎化。这就是作者所说的“全球工作危机”。微工作就是这种危机的一个表现。


作为旧事物的微工作:

为什么资本主义从来不是解决方案?

在某种意义上,微工作不是什么新事物,不过是旧事物在平台资本主义时代借尸还魂的产物而已。正如作者所说,微工作“类似于人们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19世纪的那不勒斯或现代孟买街头看到的人们挣扎生存的灰色景象。”(第52页)那么旧事物到底是什么呢?

这就不得不从马克思的“相对过剩人口”概念说起。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制度一方面需要产业现役军来为资本创造剩余价值,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市场竞争,同时也要排斥一部分人口,让他们成为产业后备军即相对过剩人口,根据资本积累的需求,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相对过剩人口可以是完全失业的劳动者,也可以是半失业的劳动者,后者处于就业与失业的模糊地带,命运随着市场的波动而波动。作为不完全就业者,卑微劳工不过是相对过剩人口的最新表现形式。相对过剩人口的存在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常态即恒定的存在,虽然具体表现会有所不同。

当下的卑微劳工获取报酬的方式是计件工资制,而计件工资也是维多利亚时代资本主义模式的一个共同特征。(第55页)这种工资制度看似公平,似乎体现的是按劳分配原则,实际上,计件工资是由劳动力的日价值和一定小时的工作日之间的比例所决定的,它和计时工资并没有根本区别,丝毫没有改变工资的本质。只不过这种工资制度可以让用工变得更加灵活。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既然劳动的质量和强度在这里是由工资形式本身来控制的,那么对劳动的监督大部分就成为多余的了。也就是说,任务发布者即承包商不需要对劳工进行组织管理,只需要将任务发布在平台上,然后等待最佳服务。因此马克思认为计件工资制是“最适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工资形式”。

另外,在数字平台上,承包商和卑微劳工的地位完全是不对称的。任务的完成时间由发布者设定,如果没有按照规定时间完成任务,劳工就不会得到报酬——规定完成任务的时间往往是非常紧迫的。即便是按时完成的任务也经常得不到报酬,任务发布者可以用很多借口拒绝支付。数字平台表面上的中立实际上是偏向承包商的:这种中立允许任务发布者拒绝为不达标的服务支付报酬,但依然赋予任务发布者拥有这些未支付报酬工作的完全的知识产权;任务发布者完全匿名,劳工的详细信息却是完全公开的;平台允许任务发布者来去自由,却通过延迟付款将劳工绑死在网站上。这种安排对于承包商来说无疑是方便灵活的,但是对卑微劳工来说则是充满风险的。作者将这种平台称为“数字血汗工厂”,它是维多利亚时代血汗工厂以更具冲击性的姿态回归世界。

这一切都在提醒我们,资本主义从来就不是解决方案,无论这种资本主义是19世纪的工业资本主义,还是21世纪的平台资本主义。技术的进步带来的只是幸福的承诺,最终还会有很多人不得不吞下剥削与压迫的苦果。


卑微劳工向何处去:

想象一个后稀缺的未来

虽然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技术取得巨大突破,但是所谓大失业并没有到来,短期之内也不会到来。以美国为例,2019年10月,美国失业率为3.5%,为1969年以来最低水平。2022年以来的失业率维持在4%以下,今年8月份的失业率为3.8%。我们并没有看到自动化的巨大冲击。但是在这些就业者当中,很多都是没有保障的卑微劳工。正如作者所说,“微工作在全球的盛行,绝非健康劳动力市场的标志,而是一种危机的令人痛苦的症状,在这场危机中,琐碎的任务被伪装成正常的就业,以掩盖远远超过体面工作数量的灾难性的剩余劳动力。”(第72页)

那么这些卑微劳工如何才能改善自己的境遇?答案只能是集体行动。与19世纪的工厂工人不同,甚至不同于外卖平台的劳工(他们可以在同一个城市的某个骑手中心集会),他们分散在全球的不同角落,绝没有线下集会的可能,甚至在网络上都很难彼此互联,因为他们在网络上的集会(如论坛)稍有“越界”,就可能被彻底封杀。这些劳工无法向自己的“雇主”提出要求或抗议,因此只能向自己所在的国家提出要求,而这种提出要求的方式也无法采取破坏或阻碍生产的形式(因为他们身处“现实的”生产之外),只能采取破坏流通的形式。“他们的成功往往依赖于阻碍城市交通的策略,迫使政府做出让步。”(第105页)他们虽然不能捣毁机器,但是却可以破坏平台资本主义时代重要的资源:数据。当然,作者也提醒,这种“捣毁”数据的做法要善用策略。

卑微劳工所提的要求应该是具有普遍性的,也就是说能够同时让其他劳动者群体获益的,如此才能实现所有劳工的团结。作者提出了“全民基本服务”(universal basic services)的要求,即国家应该满足所有劳动者在医疗、教育、住房和饮食方面的基本保障,让劳动者的自我再生产彻底与工资脱钩,从而实现劳动力的去商品化。也就是说,让劳动者没有工资收入,也能够比较体面地活下去。这个要求符合所有劳动者的利益。

在我看来,全民基本服务与当下受到广泛关注的全民基本收入理念并无本质区别,只不过前者强调服务的提供(现代国家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实现了这个理念,如公共医疗和公共教育等),后者强调向所有公民定期、无条件发放能够维持基本生活的现金。这虽然听起来像是一个遥远的乌托邦,但全民基本收入政策已经在很多国家和地区得到试验,并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它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通向未来——而非退回过去——的蓝图。

作者将这样的蓝图称为“后稀缺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原本损坏身心、报酬微薄、琐碎单调的微工作或许可以转变为理想工作。一旦劳动者摆脱收入的压力,技术的发展不再服务于资本积累,那么分配给劳动者的微工作可以为劳动者带来真正的自由、灵活与意义,因为这些工作是从人的需求、而非资本的需求出发,被分配给劳动者的。正如作者所说,“就像在微工作网站上一样,机器学习算法可以用来计算和分配现有的工作,但总会优先保证每个人的空闲时间和自主权。”(第129页)另外,很多没有意义、但是却有利于资本增殖的“狗屁工作”将被消灭,人们将会拥有更多闲暇。于是,劳动者不必被束缚在单一岗位上,他们可以像卑微劳工那样,一天之内从事两三种活动(这是傅立叶、威廉·莫里斯和马克思等都展望过的远景),根据自己的能力和热情向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这是一种得到充分发展的力量。

余论

本书中文版翻译准确、流畅,可读性强。英文主标题的字面意思是“没有工人的工作”,作者意在强调:没有了传统的全职工人,很多工作(自动化技术并没有消灭工作)由卑微劳工承担,他们不被视为工人,无法得到全职工人所享受的权利。译者采用意译的方法将其翻译为“后工作时代”,但考虑到“后工作”一词在学术界已有较为固定的意指(读者可以参看笔者的相关论述),译为“微工作时代”或许更能传达本书的意图。


本文原载于“澎湃新闻·翻书党”,作者王行坤,感谢作者及“澎湃新闻”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唐综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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