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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悼念丨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开拓者、北大中文系教授乐黛云今晨逝世,享年93岁。

留学北大 海螺Caracoles
2024-10-30

乐黛云先生的比较文学                            之路


乐黛云教授,1931年出生,1948年进入北大,1952年留校任教,系中国语言文学系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教授,并曾经担任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CCLA)会长及国际比较文学学会(ICLA)副主席。著有《比较文学原理》《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知识分子的形与神》《跨文化之桥》《中国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英文版)、《比较文学与中国 — 乐黛云海外讲演录》(英文版)等。


改革开放后,从1976年开始,乐黛云教授首次为朝鲜与欧美留学生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受到极大的欢迎,培养了一批出色的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外国人才。如当时所培养的学生舒衡哲(Vera Schwarcz),后来成为美国康州卫斯理大学教授、国际知名的中国学家,出版有《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张申府访谈录》《鸣鹤园》等重要学术著作。20世纪80年代,北大中文系开始招生硕士和博士生后,乐黛云教授还招收了一批日本与韩国留学生,学成后,这批学生在各自的岗位上为传播中国文化、加强中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
 

她是文学史家、教育家王瑶和国学大师季羡林的学生,她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钱理群的老师,她是也是1972年北京大学恢复招收留学生后,第一批教授留学生“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师,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奠基人,“北大的国宝”——乐黛云教授。



几经擦肩 殊途同归


1931年,乐黛云出生在山城贵阳的书香门第,一家住在她父亲亲自设计建造的谷场、花溪小院里,父亲唱着悠扬的老歌,母亲自己择古诗文领她识读,烽火岁月中,文艺梦就这样开始。中学时期的她更一头扎入了西方戏剧小说的文学世界,那时读过的《简爱》《罪与罚》成为影响她一生的书。在她《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自传里,她提到:

“整个高中时代,我都沉浸在西方文化的海洋中,……我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部用来看外国小说,我也喜欢写散文,念古诗,国文课上总是得到老师最热烈的夸奖。我就是这样无可挽回地走上了我的文学之路。


 
1935年,乐黛云和父亲

1948年,乐黛云陆续收到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中央大学(当时在南京)的录取通知,父亲执意令她去南京读书,而她早已深深向往进步的、革命的北京大学。母亲给了她十个银元,默许她改道北上到京。17岁的她,只身从贵州北上,瞒下父亲来到北大。她报考的所有大学,报的都是英文系,可是,鬼使神差,她的入学考试作文深得沈从文先生赏识,最终被录取进入中文系学习。1950年求学期间,她曾作为第二届世界学生代表大会的学生代表访问红旗漫卷的苏联,回国后,她收到留在全国学联驻外办事处工作的邀请,待遇相当优厚,还有机会到莫斯科大学留学。或是对北大浓厚学术氛围的崇尚,或是对学校生活和现代文学研究的热爱,她最终放弃这样一个进步机会,回到了北大的怀抱。
 
1950年,乐黛云(右二)
在布拉格世界学生代表大会上

1952年,乐黛云毕业留校工作,担任中文系首任系秘书,协助系主任工作,同时自己也开展一些学术研究,并选定现代文学作为研究方向,她发表的长文《现代中国小说发展的一个轮廓》在当时发行量最大的文艺杂志《文艺学习》上多期连载。随后,她开始登上讲台,教授大学四年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同年,乐黛云与后来的哲学系大家汤一介教授在燕园喜结连理,乐黛云自诩她与汤先生是“未名湖畔同行的两只小鸟”,在60多年的相伴岁月中,汤先生温文儒雅,乐先生昂扬豪爽,两种性格互补成趣,伉俪情深,携手汇聚成了一片蔚然大观的人文之海。
 
1951年,大学时代的乐黛云
 
1952年,乐黛云与汤一介结婚照

1952年后的近20年,历史的浪潮让乐黛云历经沧桑,数次的下放劳动里,她当过猪倌、伙夫、赶驴人、打砖手。这一时期,中国传统文化给予她另一层精神支持:“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她将“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的豁达精神作为生活准则,每天赶小猪,或引吭高歌,长啸于山林;有条件时便拿个小字典,练英语,背单词于田野,大自然的力量和阳光信念帮助她度过了那些困难于索解的痛苦年代。1972年年底,她和家人终于再次回到北大,因为在下放劳动中工作做得不错,也没有情绪低落、怨天尤人,获得“打砖能手”“插稻先锋”的光荣称号,回校后,她终于能够重返讲坛。
 
1969年,乐黛云、汤一介
与女儿汤丹、儿子汤双合影

报考大学时,她倾心英文学习,却误打误撞进入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领域;大学期间,收获难得的外交官工作机会,但她追崇学问,最终回归燕园;在最艰难动荡的岁月里,她怀抱乐观、随遇而安,时刻积蓄着做学问的力量。虽然她从小喜欢西方文学,大学报考学习英文专业,放弃从事外交工作的机会。与“向外看、向外走”的机会几经擦肩,冥冥之中,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和使命在呼唤和等待着她……



不解之缘 水到渠成


20世纪70年代中期,北京大学招收了一些留学生,开始时是朝鲜和非洲学生,后来,欧美学生逐渐多起来。乐黛云从1976年开始承担这批留学生(朝鲜学员班、欧美学员班)中国现代文学课的教学工作,没想到对留学生班的三年教学生涯全然改变了她后半生的生活和学术道路。

乐黛云在后来的自传和采访中回忆起这段教学经历:

“我不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人,但人的一生确实充满了偶然。……当时,大家都不大愿意给留学生上课。第一,谁都没有这样的经验,和外国人相处,会有很多麻烦,如果他们提些怪问题,怎么办?弄不好,就会被扣上‘里通外国’之类的罪名;第二,外国人完全没有接触过中国文学,怎么讲都行,体现不出什么学术水平,今后升级、提职称之类,也占不了什么分量;第三,教学内容也很难安排,按老的一套讲,学生不会爱听,讲点新东西,又怕出错误。因此,大家都不太愿意去。我因为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开始教一个留学生班的现代文学。我的留学生,有12个国家的留学生,包括北欧的一些国家,像丹麦的,班里有二十余人,主要是欧美学生,也有从澳大利亚和日本来的。他们也把我跟他们讲的东西,带到他们国家去了,而且认为我讲的东西很有意义。


 
乐黛云自传
 
1979年,乐黛云和欧美留学生

为了给外国学生讲好这门课,乐黛云努力突破当时中国现代文学教学的僵化模式,为他们讲茅盾、巴金的作品,吸引留学生们认真听课。她也是北京大学第一个在“文革”后敢于讲徐志摩、艾青、李金发等“资产阶级”作家。她说:

“那时,我的留学生不会去打‘小报告’,也不会苛求我有什么‘正确的政治观点’,我可以比较自由地讲述我对这些作家的看法。为了让我的学生较深地理解作品,我不得不进一步去研究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以及它在中国传播的情形。这一在学术界多年未曾被研究的问题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开始系统研究二十世纪以来,西方文学在中国如何被借鉴和吸收,又如何被误解和发生变形。


这段经历,成为她开启比较文学研究的一颗种子。

1981年后,乐黛云在教授留学生中国现代文学过程中积累的研究成果逐渐发表,她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3期刊发《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一文,纵横捭阖地论述了鲁迅、茅盾、郭沫若三位文学巨匠与尼采的关系。同时还编译了《国外鲁迅研究论集》,这部论集对国内的鲁迅研究起到了开阔视野、促进发展的作用。她的这些研究工作引起了一些同行的关注,特别是留学生班上的美国学生舒衡哲,她当时已是很有成就的美国年轻历史学家,对尼采在中国的影响颇感兴趣。她与乐黛云教学相长、师生互鉴,在一起交谈了许多学术思考,也在生活中成为很亲密的朋友。舒衡哲回国后,在美国波斯顿卫斯理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教书,成为非常著名的中国现代史研究学者。乐黛云后来回忆:

“我想很可能是由于她(舒衡哲)的提及,哈佛-燕京学社的负责人才会在1981年5月到北京大学来和我见面,很快,哈佛-燕京学社为我提供了到哈佛大学进修访问一年的机会。从此,我的生活又有了一个新转折。



 
1988年,乐黛云与美国友人
卡洛琳(中)、舒衡哲(右一)在波士顿

1981年8月,乐黛云应邀前往哈佛大学访学一年,随后又到伯克利大学任客座研究员两年。飞越重洋的她感受着文化冲击,更感知到时代潮流前进的迫切:

“中国需要重新了解西方、了解世界,东西两大系统的文化需要互相认识、互相关照,而后文化争端才可以开启全面的交流和处理。


在此期间,乐黛云对比较文学学科着迷至深,她借阅了大量这方面的书,又把所有积蓄都买了比较文学书籍,并决定将她的后半生贡献给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事业。

在伯克利温暖灿烂的两年里,乐黛云先后出版了两本英文著作,一本是袒露她所经历的“风暴”时期真实经历与心境的回忆录《To the Storm》(《面向风暴》);一本是学术专著《中国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后来《To the Storm》一书还被译成德文版《当百花应该齐放的时候》,并获得当年美国西部最高的“湾区最佳书籍奖”。多年后,这本书还引起日本著名汉学家、东京大学教授丸山升先生的兴趣,在丸山升先生的支持下,丸山松子和乐黛云原任教的留学生班学生——横滨大学的白水纪子合作将此书译成日文出版。著名的国际友人,三十年代起就在中国工作的约翰·谢伟思在该书序中说:

“这本书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远不是一系列事件的记录,她(乐黛云)的叙述真诚而敏感,在她看来,错误并不都在一面,而是由于许多个人无能为力的、错综复杂的历史的机缘所造成。


乐黛云自认这本书的价值就在于真实。后来,这本书被很多大学选作讲授中国现代史的补充材料,乐黛云还常常收到国外学生和她讨论一些有关问题的远方来信。这本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她与大量留学生学子交流的一个重要“桥梁”。不同国家、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交流在时光流逝中逐渐发酵出思想碰撞的魅力,衍生出相互理解的关怀与客观认识,这应就是文化交流的力量所在。
 
《To the Storm》(《面向风暴》)一书封面
封面图为1950年乐黛云(左一)在莫斯科列宁博物馆



既开风气也为师


1984年,在美交流期限将满,乐黛云面临是否回国的抉择。回国前夕,她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美国好友劝她留下,担心她回国的境遇。这时,留学生班的学生,乐黛云最好的朋友——舒衡哲给了她最直率的劝告:

“如果你留下,你也可以随便写写,成为一个挺有趣的老太太,儿女大学毕业后,会在美国找到工作,你的生活会过得蛮舒服,可是,你的学术研究,完了。


乐黛云后来每每感念起舒衡哲对她的劝告,认为她总是能在生命最重要的转折点,给她朝正确方向的关键推动力。舒衡哲后来评价她:

“乐黛云坚强,Determined(决然)。她总是说,往前走,不要向后看,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历史的回忆当然重要。但她不会陷在其中,她身上有一股向前的力量。我觉得她是‘左派’,这不是政治上的指涉,而是一种坚定。哪怕后来她的学生都有些颓废的转折时期,她依然对国家怀有信心。你说那是信仰吗?很难这么定义,我更愿意说是忠诚于她内心的理想。这种理想主义敦促她一直保持行动。


两人之间“真诚为友,相互支持”的真挚友谊成为中美两国文化交流浪潮中美丽的一朵“浪花”。
 
2009年,舒衡哲和乐黛云教授

回国后,乐黛云继续钻研比较文学,她坚定地认同鲁迅先生对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的看法,就是必须在与世界文学的众多联系和比较中,才能找到发展中国新文学的途径,“昌明国粹,融化新知”成为她的内心使命。可当时,比较文学学科被人“看不起”,有人说她“中国文学不通,外国文学半拉子,所以搞比较文学”。乐黛云却有着一贯的热情和坚定,恰在此时,深圳大学向她伸出橄榄枝。

1985年,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在深圳大学成立。乐黛云在这里承担着“马前卒”的工作,将学者们团结在比较文学周围,她笑言自己是“拉大旗作虎皮”。学会组建第一届比较文学讲习班时,有200多名青年教师参与,后来,他们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领域的“黄埔一期”。
 
1985年,乐老师在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成立大会上发言

不久后,国家正式批准设立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乐黛云担任所长。她下定决心要做出实绩,竭尽所能“为中国培养人才”,心无旁骛投身教学,在北京大学开设“比较文学原理”“二十世纪西方文艺思潮与中国小说分析”等课程,她的课堂令学生们感到耳目一新。在北大讲台上,她旁征博引激情昂扬,举止优雅又不失豪放,声音柔婉又不失力量,以文学魅力和个人魅力吸引着莘莘学子。一次,因为听课的学生太多,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她不得不把课堂搬到可以容纳更多人的大礼堂。

她全身心投入工作,学术专著也随之诞生。1987年,乐黛云的《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出版,季羡林亲自作序,并赞叹“如入宝山,不知道捡哪一块为好”。在乐黛云主持下,短短几年间,中国比较文学相关专著便出版数百部,在国内比较文学研究沉寂多年后,她开风气之先,成为这一领域的拓荒者。硕士点创立,博士点创立,中国比较文学的星星之火逐渐燎原。在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年会上,乐黛云置身于人群之中,素衣短发,笑容温和。她自信发声,讲述着中国文学的美好。
 
1990年,乐老师在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讲学

在新时期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建设中,学者们公认乐黛云“既开风气也为师”,而她认为自己只是个“鸣锣开道,打扫场地”的角色。从不提当年为开创学科而做的诸般繁难辛劳的工作,她说:

“不说这些。一个学科的发展,一项事业的发展,比起个人的得失来,不知道要重要多少倍。


就这样,在比较文学学科建设、理论开拓、人才培养方面,她不畏辛劳、披荆斩棘。从青丝到白发,未名湖见证了她的坚韧与奉献。如今,位于北京大学燕南园的乐黛云的家里,常常高朋满座,充满笑语。鲐背之年,她青春仍在,热情依旧。季羡林先生此般评价乐黛云:

“她依然是坦诚率真,近乎天真;做事仍然是大刀阔斧,决不忸忸怩怩,决不搞小动作……她却偏偏又选择了北大,一领青衿,十年板凳冷,一呆就是一生。



 
2011年6月,乐黛云在家乡贵州

80岁之后,乐黛云的发言越发坦率直接。她认为对话应是一种面对面的平等关系,而非我的思想把你覆盖、同化。她认为要“尊重别人的思想”,既反对“欧洲中心论”,也不赞同“东风压倒西风”和“东方中心主义”,重要的是“差别共存和相互尊重”,即人们发现的差别越多,能够承认和尊重的差别就越多,就越能更好地相聚在一种相互理解的氛围之中。

比较文学就是这样一个打破学科分际、跨越文化与语言界限的学科。正如汤家的十六字家训:“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从她的发言中感受她身体里的巨大能量,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深耕中,在比较文学这个略显冷门的领域里,她始终坚守,一直呼吁跨文化对话的重要性,推动不同文化的理解共生,探索如何传播中国智慧,如何诉说文化自信。她希望能够把问题放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里,来寻求一个最接近正确的终点。

2022年,乐黛云老师发表她的90岁感言:

“我很庆幸选择了北大,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选择了文学研究作为我的终身事业。我从小就立志从事文学工作,最大的愿望是把美好的中国文学带到世界各地,让各国人民都能欣赏到优美的中国文化,进而了解中国。我努力做着,虽然做得还不够好,但我一直是这样做的。


 

2021年母亲节,乐黛云老师在朋友们、学生们身边

参考资料

1.中国百大科全书出版社《九十年沧桑 我的文学之路》,乐黛云著
2.南方人物周刊《乐黛云:搭桥者与铸魂人》
3.北大新闻网《乐黛云:透过历史的烟尘看人生》
4.央视新闻《吾家吾国 | 独家对话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奠基人乐黛云》
5.文研读书第27期【乐在其中】佳期回顾|和而不同,多元之美——乐黛云教授《九十年沧桑》研读会 
6. 北京大学官微 《90岁乐黛云:北大奇女子的生命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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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公号“留学北大”。
本期编辑 | 吴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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