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格》是詹姆斯·伍德第一部批评集。在这本书中,伍德通过22篇以不同作家为主要对象的文学评论,探讨了文学与宗教的关系。
帕慕克说过:“阅读小说的时候,恍如进入梦境。”这句话揭示了小说的两大特点——“真实”和“虚假”。帕慕克认为,小说艺术依赖于读者“可以同时相信两种矛盾状态的能力”;而在伍德这里,这种”能力“被概括成一种“不尽然”的自由——我们可以相信,但也可以选择不信。这是一种虽类似但有别于宗教的“文学信仰”。本书便以“小说之信”与“宗教之信”为切入点,从具体的作家和作品出发,探讨了现实与虚构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隐秘关联。
《破格》现已上市,欢迎各位读者购阅。今天为大家分享本书的引言。
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
英国当代最具声望的批评家之一,散文家、小说家,曾任《卫报》首席文学批评家、《新共和》资深编辑,现为《纽约客》专栏作家、哈佛大学文学教授。著有《不负责任的自我》《小说机杼》《私货》《最接近生活的事物》等。
引言:“不尽然”的自由
塞缪尔·贝克特的名作《终局》,演到一处,全场肃静。前面我们已适应剧中极简的人设:哈姆坐在一把带滚轮的扶手椅里,喋喋不休地哀叹、咒骂,要么就是装腔作势地发指令,折腾那个满腹牢骚的仆人克劳夫。哈姆年迈的双亲,耐尔和纳格,给活活埋进两只垃圾桶里,在舞台上并排着。纳格要吃东西(“我米汤!”),哈姆不予成全,还要咒他一句(“不得好死的祖宗!”)。克劳夫把纳格塞回他的垃圾桶,再盖好。几分钟后,纳格探身敲敲耐尔的垃圾桶盖,她也露出脸来。他们聊了几句。他们试图接吻,但身在垃圾桶内,彼此够不着。耐尔告诉纳格,她掉了一颗牙。他们回想起以前在阿登骑双人自行车,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永远失去了双腿(他们笑着回忆起这段往事)。纳格叫耐尔帮忙挠挠背,她拒绝:“你自己蹭蹭边沿吧。”这颇有几分深情的夫妻交流持续了几分钟,惹得哈姆暴怒,命令父母闭嘴,又叫克劳夫把他们塞回垃圾桶(“他们都桶装了吧?”)。不过几分钟后,哈姆命令克劳夫弄醒纳格,显然为了再训斥一番。“你为什么要繁衍我?”他问父亲。“我当初不知道。”纳格回答。“不知道什么?”哈姆问。“不知道会是你。”纳格回答。
这段对话之后没过多久,便是那个全场骤然极静的时刻。纳格第二次敲敲耐尔的盖子,叫她名字。这回只有沉默。他再敲,高喊:“耐尔啊!”依然,只有沉默。贝克特在舞台指示里写:纳格沉回他的垃圾桶,关上身后的盖子。停顿。然后哈姆感叹:“我们的宴席终于散了。狗走了。”观众无须哈姆很戏剧化地再撒把盐。沉默已经说出了我们所害怕的。
有意思的是,虽然只有很少,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传统的“现实主义”元素,但《终局》里的耐尔之死,其动人并不亚于,甚至犹胜另一个耐尔之死——狄更斯《老古玩店》里的小耐尔。我们一下子就接通了耐尔沉默背后的那个现实,还有纳格突如其来的孤独,它触及我们自己的生活。但到底如何触动?触点何在?我自己的父母也上了年纪,但没有埋进垃圾桶,也没有在阿登失去双腿(如果这的确是耐尔和纳格的遭遇),也不会为了在阿登失去双腿而大笑。他们没有被不肖子和怨苦的仆人扔到一边等死。他们每天能干的事,囿于老年而有所缩减,也许难免有些单调乏味。但若说我的父母每天像囚犯一般别无选择,也不尽然。不尽然:一旦说出这几个字,一种联结就显而易见了。这个“不尽然”就足以联结我的真实世界和贝克特的想象世界。我们说自己对虚构人物感同身受,通常用的词都是“同情”“认同”“共情”,这暗示了某种心灵的大合流、情感的大翻涌,甚而恨不得变成一个人。而这场戏应该已经表明,描摹现实只需要极小的一个联结点,而且这个触点越小,效果越力透纸背,就像一支削尖的铅笔抵在发白的指甲上。我坐在剧院里,想到的其实并非我父母,而是我的外婆。她暮年是在我父母家和我们一起度过的。她和我母亲三天两头吵架。这困局落到我父亲头上,他的应付之道是从来不直接跟岳母说话。不过每天晚上,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给她送一杯茶。每晚例行公事,已与《终局》的世界相距不远。约十点钟,我父亲会走到我外婆的房门前,问:“来杯茶?”在我外婆生命的最后阶段,常常陷入茫然无措的沉默。有一次她吃着晚饭,突然转向我的父亲,恶毒地模仿他,大声嚷嚷:“你只会跟我说,来杯茶,来杯茶!”那年我大约十九岁,从大学返家,我当时就想:贝克特。
《终局》的教诲之一,便是文学如何揭示真实,与通常所谓的“现实主义”关系不大。我说的“真实”(the real),意思近似于艺术史家迈耶·夏皮罗的表述,他在1946年一篇关于梵高的论文里写道:“我所谓的现实主义,并非那种业已引起大家反感的狭隘概念,而是指这样一种观点:外部的现实,是我们强烈渴求或需要的对象。人孜孜以求的是拥有某种现实以及实现这一目标的潜在手法。因而现实是艺术的必要基础。” 与此相反,“现实主义”(realism)是一个历史术语,源自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法国(最初用于库尔贝的画,然后用于福楼拜的小说),而且它还定下了一套规矩和期待。如今生产出来的大多数虚构叙事,都是相当懒惰的“现实主义”,意思是:人物有“正常的”名字(他们的名字不叫纳格或克劳夫(纳格(Nagg)和克劳夫(Clov)在法语和英语里都不太正常。Nagg可能源于德语中的Nagel,意思是钉子。而Clov也类似于法语中的钉子(Clou)。耐尔(Nell)也谐音钉子(Nail)。哈姆(Hamm)则会令人想起锤子(Hammer)。这些名字还可以有别的解读。参见休·肯纳的《塞缪尔·贝克特读者指南》。——译注),他们进出房间,吃饭、性交、恋爱、聊天,如此等等。他们属于一个老套的世界(没有人埋在垃圾桶里)。有太多诸如此类的眼熟句子:“他说话时,她摆弄着她的意面”,或者“他给自己整了杯喝的,坐下来,开始拼命回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定程度上精心挑选的细节,让仿真感的气球保持悬浮(“冰块在他酒杯里冷冷地推搡着”)。人物的言行符合可信的基本要求。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贝克特的戏剧几乎不含这类东西,或者说,纠缠他戏剧的不是现实,而是现实的幽灵:习惯和常态的架子还在,但却不受维护(比如,哈姆拒绝给他父亲“米汤”)。耐尔死时,观众暗吃一惊:我们竟能明显感受到她的缺席,尽管她几乎很难算得上在场,剧中她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她和丈夫仅有一次长谈(也不过几分钟而已)。我们只能看见她的头。她很难算作那种约定俗成的虚构“人物”。尽管他们的存在如此单薄,但舞台上就是有恰好足量的耐尔和纳格。你可以说他们——就像罗伯特·洛威尔形容维米尔画中的女孩——“因渴望而扎实”。恰好足量的夫妻拌嘴,便可以勾勒夫妻的亲密。恰好足量的共同回忆,便能勾勒一个共同的过去。这种“恰好足量”的假设,偏偏就够格称为“真实”。到底这里头什么原理,倒是有点神秘——为什么几分钟的贝克特足以完成这种转变,而某本五百页浓墨重彩的当代小说却做不到?为什么贝克特的提炼,就是比另一位作家的稀释,更让我们感到真实?柯勒律治写过著名的“悬置不信”,然而贝克特向我们榨取的又是何种同意和相信?其作品迥异于现代的现实主义小说,后者总是耐心地搭建一个合情合理、清晰可辨的虚构世界,然后要求我们承认其中的每个人物都独立存在。这种小说的每一页都似乎在说:“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或者完全有可能真的发生。”贝克特无意说服我们相信舞台上发生的事多么符合情理,合该如此。可是他很有心说服我们其中自有真相。
贝克特向我们提出双重要求,我们要看懂他的世界既不尽真实,同时又极其真实。当然,所有虚构的现实都玩这一套——想想塞万提斯和他在《堂吉诃德》里玩的虚实游戏吧。虚构的现实必然从两个现实汲取能量,一个是世界的现实,一个是纸上的现实。约瑟夫·罗特写奥匈帝国的小说《拉德茨基进行曲》里有个好例子:主人公特罗塔,是个窝囊的年轻中尉,背了一身债。他忠诚的勤务兵,出身贫农,名叫奥努弗里耶,决定把自己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钱全部献给主人。他把自己早前用布包着埋好的积蓄又挖出来,哆哆嗦嗦地摆到特罗塔面前:“中尉先生,请收下这笔钱吧!”特罗塔看了一眼钱,回绝了。“这是违规的,你懂吗?”特罗塔说完,把奥努弗里耶打发走了。
罗特评论道,特罗塔在感伤文学里读到过奥努弗里耶这样的“金子般的人物”,但从不真信其有。然而,罗特向我们保证,这种“心灵高尚的粗野汉子”并不仅仅存在于感伤小说里,他们也同样“存在于真实的生活中”。他提醒我们:“很多关于人世的真相都记录在烂书里,它们只不过写得烂罢了。”这段文字很感人,因为它是真切、栩栩如生、实实在在的——就说那亦悲亦喜的白忙活:钱挖出来,骄傲地献上,然后又被骄傲地拒绝。但你还会注意另一种动人:罗特向我们保证,像奥努弗里耶这样的人,真实生活里也有。我们也相信他的确如此。
可这是为什么呢?部分是因为我们在自己生活中大概也遇到过一两个这种好人。更大的原因是,我们刚刚在小说里遇见了他,他如此生动、真实。我们在现实生活里不认识奥努弗里耶,只能从小说里知道他是何许人。可见人物最能证明虚构的技艺多么靠谱。奥努弗里耶真实与否,其实是以他自己为标准的,他是他自己的民意监察员。
因此虚构的现实总是具有贝克特式的双重性——只不过它在漫漫时光中逐渐被遗忘,被塞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传统的“现实主义”虚构不再有意提醒我们它自身的非现实性,而只是聚焦于现实性,以此来过度补偿长久以来遭到压抑的那一面。罗兰·巴特对于现实主义的一系列著名的批判——诸如《S/Z》和《现实效应》那样的作品——要旨便是这个。传统的虚构叙事——从巴尔扎克和福楼拜到格雷厄姆·格林和雷蒙德·卡佛——只是一套规矩和编码,而且还不可避免地不愿承认这点。在巴特看来,现实主义自诩是最自然最透明的写法、表达现实最现成的渠道,可我们大多都不再留意作家明目张胆的人工痕迹。(巴特最著名的例子是,福楼拜那样的作家,笔下有大量精彩细节——他会假装这些精心观察的细节只是随便看看,但其实却总是精挑细选的结果。)现实主义不能揭示现实,这就是巴特的论点,现实主义只能揭示“现实主义”。也可以这样说:“你所熟悉的那种现实,本就是现实主义引导你去期待和相信的。”
巴特是对的。更确切地说,他是对的,但不尽然是对的。他可以说99%是的,正如我们人类据传和黑猩猩共享99%的基因。显然,1%的差异已经足够巨大。巴特的错误——不尽然的那部分——看来也同样要紧。巴特的结论似乎是,现实主义从来不能揭示现实,而其推论就是,叙事永远是某种程度的欺诈。在巴特的框架里,叙事永远只关乎其自身。它不停(通过假装隐藏)所揭示的,无非是其自身的“效应”,其自身的编造。然而在虚构中我们拥有的无非是这种或那种效应,这种或那种编造,可是叙事效应之间的以旧抵新,当然并非全是谎言。套用约瑟夫·罗特《拉德茨基进行曲》的那句话,我们可以说,现实世界里的很多真相都记录在编出来的故事里,它们只不过编得挺假而已。我们本能地心知肚明,巴特的形式主义并不能完全解释虚构叙事,因为我们会想到许许多多的书,如此动人地触及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它们的写法千奇百怪,有一些是传统的“现实主义”,但大多不是。一个人读小说若要海纳百川,从卡夫卡到弗吉尼亚·伍尔夫,从福楼拜到W.G.塞巴尔德,从狄更斯到莉迪亚·戴维斯,从米歇尔·维勒贝克到克努特·汉姆生,将如此不同的他们奉为同等重要,那就必须将他们都视为真实的编造者。如果说,《终局》里耐尔的死向我们点明,真实不一定和传统的现实主义有多大关系,但这并不能反过来证明——传统的现实主义永远无法揭示真实。仅仅因为《终局》里耐尔的死有一种奇异的可信感,并不能推出《老古玩店》里耐尔的死就完全不可信。《终局》告诉我们的其实是,真实有可能在许多不同的写法里找到意想不到的表达,我们应该尽量敞开胸怀,拥抱这可喜的意外。误打误撞地遇见真实,这方面我很喜欢卢卡奇的比喻(它是这本论文集的题记之一):“正如扫罗出去找他父亲的母驴结果找到了一个王国,真正有能力寻找真理的文论家会在道路的尽头找到他的目标:生活。”小说当然是一种谎言,历史上来说,众所周知,这种和“不真实”暗通款曲的勾当曾令很多读者不适。罗兰·巴特对“现实主义”的粗暴否定,也许终归带有宗教色彩(尽管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世俗的形式主义美学家),代表一种强烈的道德层面的失望,即小说竟同编造与欺骗脱不了干系。这种新教思维渴望砸烂一切伪劣的法器、彩绘的玻璃和迷人耳目的装饰,让阳光从明净的窗户里倾泻而下。(有趣的是,技艺高超的福楼拜常常是法国形式主义的攻击对象,而那位最透明的现实主义者,托尔斯泰,却鲜有人提及,毕竟用这套方式去“曝光”他的艺术可难多了。)的确,小说要求的信仰迥异于宗教信仰。小说要求我们相信,但我们随时都可以选择不信。这无疑便是小说的世俗主义——所以,尽管小说也是一种魔法,但实际上却是迷信的敌人、宗教的杀手、假象的监察员。小说在怀疑的阴影中前行,知道自己是一个真实的谎言,知道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站不住脚。小说中的信仰,总是“好像”相信。我们的信仰本身就是比喻——它只是类似于真正的信仰,因此从来不是完全的信。在《多难而伟大的理查德·瓦格纳》一文里,托马斯·曼提出,小说总是讲究一个“不尽然”:“对艺术家来说,关于‘真相’的种种新体验,是游戏的新彩头,表达的新可能,仅此而已。他相信它们、认真对待,相信和认真的程度刚好够他去给出最充分和最深刻的表达。他对这一切都很认真,甚至认真得潸然泪下——可又不尽然——结果等于毫不认真。其艺术上的认真是绝对的,那是一种‘真诚得要命的游戏’。”
小说既是不尽然的游戏,便是不尽信的场域。小说的构造,对于宗教而言恰恰是一种危险。在大多数正统宗教里,若仅仅是“好像”相信,则要么是丧失信仰的前奏,要么算一种自欺欺人。如果宗教是真的,你必须信。如果你选择不信,就会明白无误地被钉入拒信的范畴里,因此这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自由:你的选择难免得承受一点后坐力。(因此,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无神论虽然是对宗教的叛逆,实际上却和宗教信仰相当接近,并没有恰如其分地脱离信仰)。而小说却是另一回事,你总是可以自由地选择不信,而这份自由,这片怀疑的阴影,本身也是小说现实的构成元素之一。不仅如此,就算你相信小说,你也是“不尽然”相信,你相信的是“好像”(我总是可以合上书,出门踢块石头(相传这是大批评家塞缪尔·约翰逊反对乔治·贝克莱“唯心论”时的动作,以此实际行动证明外部物质世界真的存在,而非主观的虚构。)。小说的现实有待我们去评判,而宗教的现实总是说一不二。
本书中的很多文章都横跨小说和宗教,一步步丈量出“不尽然”的界限。我认为文学之信和宗教之信的区别很重要,并且为那些在两者之间苦苦挣扎的作家所吸引。大约在19世纪中叶,这些区别不再泾渭分明,从此我们生活在它们模糊不清的阴影中。从此旧格打破。我把旧格定义为一种预设,即宗教是一套神圣的真相–宣言,福音书所述乃是超自然的报告——小说也可能描写超现实,但小说永远是虚构,其真实等级不可与福音书相提并论。在十九世纪,两种立场开始软化与融合。小说兴盛至极点时,作家和神学家都开始把福音书当作一套虚构的故事——一种小说——来阅读。与此同时,小说几乎成了一种宗教活动(尽管肯定并不具有宗教以往的真理——价值,因为很多人都不太信这套了)。福楼拜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他开始将文学风格转化为一种宗教,而历史学家欧内斯特·勒南则在《耶稣的一生》(1863)中开始将宗教转化为一种文风,一种诗情。(勒南确实也写小说。)彼时人们不再可能相信耶稣即是其所称之人,他现在是一个“人物”,几乎是一本小说的主人公。《自深深处》(1897)中,奥斯卡·王尔德称赞耶稣是最伟大的艺术家,而福音书是“关于基督的四首散文诗”。
当然,转变的种子更早以前便已埋下,尤其是在十八世纪的自然神论里面。例如戈特霍尔德·莱辛,既是神学家又是美学家,十八世纪八十年代便把福音书当成历史叙述来读。他很犀利地区分了两种教,一个他称之为“基督的宗教”,一个他称之为“基督教”,前者是一个人在一个历史文本里提出的一系列主张,而后者是一千七百年来积累的教条。莱辛通过柯勒律治传入英语世界,后者的遗著《一个不断求索的灵魂的自白》(1840)转述——且铭刻——了这位德国神学家。柯勒律治说他也想成为那样一类读者,“会把《圣经》当其他书一样读,采用同样的解读法则”。正如小说提供并且构成了我们相信的唯一证据,柯勒律治也认为,“《圣经》和基督教本身就是自身的充分证据”。柯勒律治似乎想说,如果我们相信《圣经》,那是因为这些文字对我们的心灵产生了类似小说的效果,而不是因为教会不容分说地断言它们是超自然的、绝对正确。对柯勒律治而言,一如之于莱辛,《圣经》是著述,或者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是文本,不免受到我们每个人自以为是的曲解。这种思维已经变得多么文学化——多么小说化——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柯勒律治竟将《约伯记》作为《圣经》也会出错的决定性证据。上帝绝不可能写下这么一个小说般的故事来如此亵渎自己,柯勒律治说,只有人才会这样写。换言之,上帝不是小说家。他没有否定的能力。叙事总有某些因素引人怀疑世界。叙事弄皱了信仰,在其中加入了弯折和反转。对于本书论及的一些作家——梅尔维尔、果戈里、阿诺德、福楼拜——文学之信和宗教之信的区别并不总是那么清晰,而他们常常为此而备受煎熬。这种焦虑最强烈的时刻,恰逢欧洲的小说如日中天,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吗?我不觉得。掐灭耶稣神性的不仅是科学崛起,也许还有小说崛起,因为小说给了我们一种新的真实感。小说新教会大家,看真实如何呈现在叙事之中——继而又教会我们,对于叙事的真实心存怀疑。
《破格》
作者: [英] 詹姆斯·伍德
译者: 黄远帆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新行思
詹姆斯·伍德作品全集精装函套版将于10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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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周泓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