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纳粹德国正式投降次月,流亡美国的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在纽约出版了《维吉尔之死》。就篇幅而言,这部小说在布洛赫的创作中并非最长的,却是用时最久、耗费精力最多的一部。从1937年开始,布洛赫用了八年时间,前后五易其稿,才最终以德英两种语言将其出版。这是布洛赫以自己的方式与战争对抗的八年,也是他回顾人生、反思命运和死亡的八年。
近八十年后,当这部现代经典终于从德文被翻译过来,以简体中文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那诗意流泻的语言中透出的思索依然令人警醒。在近期活动中,译林特别邀请该书的两位译者梁锡江、钟皓楠,与学者李双志、作家赵松,共谈这部大家期待已久、迅速引发阅读热潮的作品。
梁锡江:中国读者,尤其是对世界文学感兴趣的读者,对布洛赫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有很多期待。有一些说法,称他是中欧文学四杰,或者他的这部《维吉尔之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媲美《尤利西斯》,这些都是对他的文学成就的肯定。而且在他去世之后,整个欧洲文学界也好,美国的相关研究者也好,都认为他是可以与卡夫卡、穆齐尔在一个层次上进行比较的这样一位重要的德语现代派作家。
但我们老说文章憎命达,有时候布洛赫的经历真的是带一些命运性的色彩。从他的《梦游人》出版后正逢希特勒上台,到《维吉尔之死》的写作伴随着二战和他自己的逃亡,到1950年诺奖的提名遇到罗素这样的大家,以及次年计划重返欧洲却不幸与世长辞,可以看到,他跟时代之间的关系一直不是特别理想。他的时代给了他太多的伤痕,那些伤痕也反映在了他的作品里,根本无法愈合,所以在某种意义上,《维吉尔之死》并不是一件完美的文学作品,但正因为不完美,才说明它的真诚。因此也值得一读再读。
李双志:布洛赫在整个德语文学现代派的版图上确实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写《维吉尔之死》时,这是20世纪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对于当时大批的德语作家来说,就是一个颠沛流离,甚至朝不保夕的时间段。这所谓的恶的时代刺激了这些作家,让他们的反思更加沉重,更加忧郁,融入了许多关于生存、命运、人类未来的思考,所以在德语文学当时涌现了今天所称的流亡文学,就包括《维吉尔之死》。
从背景设置来说,《维吉尔之死》是转过了一个大弯,从背面去看在这样一个基本上可以说是人性沉沦的战争年代,我们怎么从古典时代去重新寻找救赎的可能性,去重新定义人性以及人里面包含的神性和兽性。《维吉尔之死》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出来的一部作品。而布洛赫是一个哲学研究者,在这本书里面他尝试用这样一个古典故事,把整个人类的哲学史重新改写。这样一部小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它是一部经典的虚构历史小说,另一方面它也是一部宏大的哲学小说。
赵松:我觉得《维吉尔之死》被接受和被评为经典作品是经过时间的,不只是在我们这里过来慢,在那边被认可也很慢。看到布洛赫的作品,我们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为读者去写作的作家,他就像一个孤独地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他就是要到一个最高点,死在那也可以。布洛赫在写《维吉尔之死》时,是把他在自己时代所思考的东西和维吉尔那个时代的问题某种暗中契合的东西,做了一种重新的锻造,创造出一种既属于那个时代又属于现代的文本。你可以说他是以现在的方式,重写了《埃涅阿斯纪》,也可以说他把小说、随笔、诗歌、评论还有这些哲学思考,融为一个全新的文本。我觉得他就是不想写一个传统的小说,或者一般意义上的小说,他就是要写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文体。钟皓楠:从布洛赫的纵向创作来看,他早年创作的其实是比较传统的小说,写法更强调情节性,语言比较干净,但《维吉尔之死》是一个很强的实验性作品。我在翻译的时候遇到一个困难:因为维吉尔的时代其实正处于罗马共和国向罗马帝国过渡的阶段,所以关于皇帝、帝国、共和国,这个界定的过程是不太容易的。而且我觉得作者选这个时间点也是和当时的时代非常契合的,因为从共和国往帝国转变的时代,它其实也是一个旧时代崩溃,然后面临新时代的到来。
梁锡江:在某种意义上,这本书有点文以载道的精神,更强调文学的伦理性。今天我们说文学作为一个自然的学科,它有自身的一套标准,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文学和伦理之间的关系,永远是我们今天也一再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一种时代难题。在这个问题上,布洛赫其实都有过思考。所以在这样一部作品里,他是要把维吉尔作为一个欧洲文化的代表性人物来呈现。他很巧妙地选择了黄昏这样一个时间点,这在某种意义上是西方的一个没落的时间段,甚至从人性向兽性逐渐堕落的一个年代,尤其进入深夜,进入人类可能会失去神性的时代,他选择这样一个人物,表现出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思考。其实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他最核心的思想,而且也是他一直想要去表达的东西。李双志:为什么布洛赫要在这个时候写一个维吉尔的故事?到底维吉尔死之前的短短的半天时间,凭什么能够让它变成一部时代之书,甚至是一部跨越时代之书?首先它是一个标准的诗人之死,完全说的是这种艺术家之死。纳粹上台之后,整个文学界面临巨大的崩溃,在这样一个年代诗人何为是一个非常尖锐的存在性的问题。在《维吉尔之死》里,布洛赫叩问的是即将进入死亡的这样一位诗人,突然发现自己的作品是毫无意义的。同时他所在的是一个即将崛起的帝国,一个年轻的皇帝,逼迫维吉尔把作品留给他。这个国家需要诗人,需要一部能够证明自己辉煌、荣耀、伟大的史诗。但布洛赫恰恰告诉大家,维吉尔发现自己写的这部史诗是虚假的,脱离了真正的生存,脱离了最高的真实。布洛赫在书里非常巧妙地用了四大元素,将它变成了一个交响乐式推进的作品,有起,然后有展开,有高潮,非常有趣的是这四个元素恰恰对应了这样一场交锋。最后一章是最美的,标题也很美,叫“以太”,实际上就是太空,太空的遨游。我读这一段时,它的描写和情节让我迅速地想到了庄子的《逍遥游》。这一章也写到了很多物种的变化,这时候布洛赫思考力爆棚,想象力爆棚,维吉尔在他的想象中乘着一叶小舟进入一个浩渺的太空,他变成了鱼,变成了植物,变成了兽,最后再变回人以及变成了万物。维吉尔的死的过程是归于尘土,归于大化,与万物合一,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道家的结局。梁锡江:“以太”这个词,其实很多人有误会,就是说古希腊四大元素,地、火、风、水,经常用“风”或者用“空气”这个词。他这里用的“以太”,在很多人的理解里面可能以为以太是空气。恩培多克勒提出了这四大元素,但是后来亚里士多德又补充了第五元素,就是以太,他说以太是比其他四个更高的或者更基础的一个元素,甚至是在星空或者说在外太空最基本的一个元素。所以小说里这一章的标题用了“以太”加“归乡”,它有一种灵性在里面,那段特别有感觉。估计布洛赫没有看过庄子的《逍遥游》,但精神内核,尤其是神秘主义的东西在中外其实都是通的。尤其标题叫“归乡”。归乡这样一个隐喻或者主题,无论中外文学简直是汗牛充栋,尤其是在神秘主义文学里面,这简直是一个最核心的主题,表示的是寻找,对于回到家的路、对于真理、对于这个事件背后最核心的东西不断追求的过程,所以归乡这样一个主题,如果有读者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深度挖掘,因为这个背后无论中文外文里面其实有大量类似的东西。我觉得,布洛赫在这个领域内真的是给出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文本展示。钟皓楠:从这本书的每一章的标题,包括它的内容,可以看到维吉尔的精神状态是怎样变化的,然后他经历了怎样的心理过程来决定销毁自己的作品,又推翻了这个决定。我在翻译的过程中也注意到这四大元素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也指涉诗人在临死之前的身体状态,比如说在第一章“水”里面可以看到他较多地描述了自己的童年回忆,都是比较有清新感的,而且水的意象有一个载重的作用。火的出现,是因为他想要烧掉自己的作品,同时也是因为他正在发高烧。发高烧这件事情其实很重要,给这本书带来了一个非常鲜明的特色:诗人的语言是在梦和醒之间转换的。“土”这一章就体现了似真似幻的感觉,但因为诗人和外界有了交流,所以它是最脚踏实地的一章。最后一章,梁老师其实也给我们解释了“以太”,这个词是高于其他元素的,也相当于一种精神上面的炼金术。诗人在经历了其他元素的挣扎之后,才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在临死之前的几小时的幻觉里就有了这种飞升的感觉。赵松:维吉尔在最后18小时,临终之前发着烧,整个人处在一种非正常状态,经常很崩溃,自我否定,自我怀疑。他想烧这个书只是表面的症状,他从一开始到岸的时候,就在死亡的阴影里,到最后实际上他是想死的,觉得只有死亡才能归零,才能回到一个完整的世界里面,才有可能重生,当前只是一个过渡。布洛赫笔下的维吉尔要烧这个稿子确实是一种象征意味,他认为这是一个很荒废的作品。奥古斯都结束了一个混乱的时代,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罗马帝国,但维吉尔看到了这里的巨大的代价,表面的荣光在一个阴暗的底子里呈现,而他竟然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歌颂者,所以说他就觉得自己回头看如此之虚妄,如此之幼稚,如此背弃自己之前的理想。烧书只是一个象征,最后想死,想让自己彻底解脱,重新回归世界。本文转载于公众号“译林出版社”,感谢公众号授权海螺转载。
本期编辑|流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