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中的摩擦：美印关系的中俄因素与印度的世界秩序观再思考
* “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计划”是由复旦发展研究院和丰实集团共同打造的中美关系研究的学术平台
摘
要
俄乌军事冲突爆发以来，美国与印度之间的关系经历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不情愿接受印度的中立立场，到逐步提高语调甚至警告，再到如今言辞放缓，总体而言，当下美印关系的微妙变化体现了两国都不希望俄乌军事冲突损害双边关系。但需要注意的是，俄罗斯因素与中国因素在其中发挥着一定影响。更深层面，美印之间的波折展现了两国对于双边关系各自有着不同的期待，同时对于世界秩序的理解存在差异。美国基于自由世界秩序霸权的国际地位和实用主义与印度作为新兴大国采取带有相当印度教民族色彩的不结盟外交政策之间存在冲突，如果俄乌局势带来的国际格局持续动荡下去，那么美印之间的摩擦也很可能持续甚至进一步放大。
美印关系中的俄罗斯因素
自俄乌军事冲突爆发以来，作为美国在印太区域重要盟友的印度却采取了中立的立场，在联合国大会谴责俄罗斯的决议中投下了弃权票。而随着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三月底访问印度，美国舆论界对印度的谴责越来越强烈，政界代表也进行了表态。3月中旬来自两党的一些众议员开始敦促印度对俄罗斯的行为进行谴责。
《华盛顿邮报》的分析文章强调印度国内社会舆论对美国的外交行为持怀疑态度，具有浓厚的反美情绪并对俄罗斯持同情态度。该文章的标题《在美国的合作伙伴印度内部，莫迪的根基充斥着关于乌克兰问题的反美评论》（In India, a U.S. partner, Modi’s base is inundated with anti-U.S. commentary on Ukraine）则暗示着印度作为美国合作伙伴所具有的不稳定性。保守派智库哈德逊研究所（Hudson Institute）研究员阿帕纳·潘德（Aparna Pande）认为作为一个民主国家的印度没有能够推广民主，对待俄罗斯的外交政策是实用主义的。尽管有种种外界反应与压力，印度政府的立场之后未曾有过动摇。
两国关系虽然一度有些摩擦，但各界认为不会因此逆转两国关系。例如美国外交关系学会研究员曼贾里·查特吉·米勒（Manjari Chatterjee Miller，中文名张德佳）和佐伊·乔丹（Zoe Jordan）于3月19日在《印度斯坦时报》（The Hindustan Times）首发题为《为什么俄乌战争不大可能影响美印关系》（Why the Ukraine War Likely Won't Affect India-U.S. Ties）的文章，强调美国与印度在清洁能源、信息技术、教育、医疗、安全乃至新冠疫情控制方面已有的深度合作和共同利益，两国关系已经非常牢固，不可能有彻底的逆转。文章指出，印度的技术和人才与美国的资金相结合能够起到互补的效果，除去乌克兰问题外，两国关系的前景仍然充满潜力。值得注意的是，该文章所强调的这些领域也正是四月份拜登和莫迪会晤时主要探讨的议题。
4月11日，美印外长和防长举行联合记者会。图片来源：新华社
此后4月11日，美国和印度在华盛顿举行了由两国外长和防长参加的“2+2”对话会，美国总统拜登也与印度总理莫迪进行了线上会晤。此时，两国暂时搁置了在俄乌局势中的立场问题，以免影响美印双边关系。
美国伍德罗·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南亚地区高级助理迈克尔•库格尔曼（Michael Kugelman）认为，这次对话会结束后的文件中除了讨论加强人道主义援助和呼吁停止敌对之外，关于俄乌问题说的很少，双方很可能在许多方面未能达成一致。英国广播公司（BBC）相关文章指出，虽然“2+2”对话会是按照预先计划实现的，但是拜登和莫迪的会晤是白宫要求进行的。会晤结束后传达的信息表明，双方意识到在俄乌问题上存在分歧，但是并不认为这应该阻挠两国关系的深化与发展。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发言中也表示，拜登政府认识到印俄数十年来发展了深厚的伙伴关系，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理解。之后美国方面的言辞趋于缓和。
同时，美国国内进一步分析了印度和中国在俄乌局势中的立场和态度。例如4月22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相关文章认为，虽然印度和中国对外都都持中立态度、呼吁和平、拒绝完全谴责俄罗斯的入侵行为并且都和俄罗斯有着战略合作关系，但是两国的态度实际上有很大的区别：其一，印度并没有谴责北约的扩张；其二，在战争爆发后莫迪和泽连斯基有过交谈；其三，印度承诺为乌克兰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因此，文章作者认为虽然印度加大了购买俄罗斯石油的力度且不顾美国的告诫，但是印度和美国并没有相较于中国和美国之间那么大的分歧，两国仍然能够保持较为友好的关系。
尽管如此，俄罗斯因素仍然影响着美印关系。目前尚未厘清的俄罗斯因素包括两个方面：
其一是印度对俄罗斯的军事进口依赖。美国认识到俄罗斯目前是印度最大的军备进口国，占其进口的50%。与此同时，美国在2011-2015年间是印度的第二大进口国，但是在2016-2021年间已经落在了法国和以色列的后面。在军事进口上，印度并不排斥购买美国的装备，也欢迎美国在印度设厂生产。不过对于美国来说，印度从俄罗斯进口S-400导弹系统仍然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这一进口涉及美国的《通过制裁反击美国对手法案》(The Countering America’s Adversaries Through Sanctions Act)。该法案于2017年通过，旨在对俄罗斯、伊朗和朝鲜施加经济与政治制裁。对于和这三个国家进行军火交易的国家，美国也要加以制裁。
目前，布林肯称不会援引这一法案加以制裁，但是同时也不希望其他国家和俄罗斯签订新的军事订单。这种模糊性留出了相应的操作空间，需要未来加以解决。
俄罗斯向印度出售了S-400导弹系统。图片来源：盖蒂图片
其二是战争爆发以来印度对俄罗斯石油的大量进口。这一问题牵涉到全球产业链，也存在着更为复杂的博弈和互动。
《纽约时报》分析文章指出，俄罗斯的石油对于印度来说是不可能拒绝的。印度能够以30美元一桶甚至更低的价格从俄罗斯进口石油，而布伦特原油的国际标准价格则是100美元一桶。从进口数量上来看，印度3月份的进口量是每天30万桶，4月份则增长到了每天70万桶。与之相对比，去年印度从俄罗斯进口的原油量则是每天3.3万桶。目前原油占印度进口总量的17%，而在战争爆发前只有1%不到。
大规模的进口严重影响了美国和欧洲对俄罗斯的制裁效果。实际上，欧洲本身还要间接地依赖于俄罗斯的石油，印度的炼油厂将加工后的俄罗斯石油重新出口给欧洲。3月份印度对欧洲的精炼油出口量达到了21.9万桶每天，直到4月份印度国内自身石油需求的上涨，出口才有所放缓。目前，美国尚未对这种行为施加制裁，这可能是因为白宫担心这种制裁也会提升美国本土的油价。
美印微妙关系中的中国因素
俄乌军事冲突以来，美印关系微妙变化的讨论也将中国因素囊括在内。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南亚与中东研究中心教授拉杰莫汉·甘地（Rajmohan Gandhi，圣雄甘地的孙子）在其发表于新德里电视台（NDTV，全称为New Delhi Television）的专栏文章中指出，俄乌军事冲突之后中国的国际地位是否会发生改变，在此背景下，印度仍然与俄罗斯保持关系会产生什么影响。
虽然甘地没有在文章中给出明确的回答，但是可见中国因素已经进入印度学者的视野。同时甘地指出，俄乌军事冲突以及来自美国的压力对于印度来说是个民族挑战，这一问题上国内在野势力与执政党看法一致。
事实上，美国方面也意识到中国在美印双边关系中的作用。CNN相关文章认为，美印会由于中国的共同威胁而仍然保持良好关系。这种观点的一个主要假设便是中国的客观实力意味着美印在遏制中国上有着共同的利益。延续着这一逻辑，美国副国家安全顾问达利普·辛格（Daleep Singh）在3月底访问印度时警告说，未来印度和中国发生边境冲突时，俄罗斯并不会支持印度的立场；但是许多评论人员都认为，印度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俄罗斯的这种支持。
上文提到的美国外交关系学会研究员曼贾里·查特吉·米勒和佐伊·乔丹在5月10日的文章中则提供了一个更为细致的分析，认为对于印度方面来说，俄乌军事冲突后续走向最有利的情形是战争尽早结束，形成一个多极世界，中国作为新兴大国能够得到制衡；最不利的局面是美国为了孤立俄罗斯和中国缝补关系。在这种政治利益考量下，印度在俄乌问题上保持中立是一个最优解。与此同时，美国和中国看起来也没有因为俄乌战争而变得关系紧密起来。（说明：3月份这两位作者认为，俄乌战争意味着俄罗斯向中国靠拢，印度不能寄希望于依靠俄罗斯来制衡中国）。这样的分析纳入了更多印度的考量，即美国是否真的将制衡中国作为自己的根本目的。由于印度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确切答案，因此在政策上也会更显模糊和复杂。
俄乌冲突与美国压力下
印度的世界秩序再思考
对于一些印度学者来说，俄乌军事冲突和与之相伴的美国压力则进一步引发了对世界秩序的再思考。由于印度正在成为一个新兴大国，这样的讨论就变得很有必要。值得玩味的倒是，印度的这种对于世界秩序的重新认识几乎不在美国舆论界的考量范围内，显然，实用主义的观点让美国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印度这一盟友正在萌发的世界观。
南亚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副教授施韦塔·辛格（Shweta Singh）在《经济与政治周刊》（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上发表文章认为，俄乌军事冲突表明美国和俄罗斯的国际行为都遵循着帝国的逻辑。美国是“仁慈的”自由世界秩序霸权，而俄罗斯是修正主义大国。辛格认为，印度作为全球新兴大国，试图扮演一个规范性权力的角色。她讨论了阿富汗美国撤军以来联合国安理会就阿富汗问题通过的两份决议草案，通过比较两者的区别，认为印度原本试图提供一个规范性框架，扮演“全球导师”（Vishwa Guru）的角色，为打击阿富汗恐怖主义和保护女性与少数群体提了规范性要求。但是美国和俄罗斯的帝国逻辑在之后的决议草案中消除了印度的尝试，这说明自由主义机制——联合国——并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文章最后联系到俄乌战争军事冲突中印度的立场。辛格认为，印度必须捡起不结盟政策，避免在美国和俄罗斯之间站队，只有通过不结盟印度才能具有战略自主性，并发挥其全球导师的作用。
4月11日，拜登与莫迪进行在线会晤。图片来源：DW
拉杰莫汉·甘地（Rajmohan Gandhi）在新德里电视台（NDTV）发表的另一篇文章则认为，印度和俄罗斯有许多被外界忽视的相似之处，许多印度民众对于俄罗斯实际上能够产生相当的共情。首先，就如同俄罗斯人认为自己承担着高尚的命运一般，印度民众也将自己的民族视为“世界导师”（Vishwa Guru）。其次，许多印度人都认为历史待他们的民族不公，就如同苏联解体产生的地缘政治灾难后果一样，印度民众则认为1947年的印巴分治是相当遗憾的历史。另外，在一部分印度民众感知中，俄罗斯是一个东方国家。也就是说，西方对于印度和俄罗斯来说一样都是一个他者。因此，问题不在于普京如何，不在于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甚至也不在于从俄罗斯进口的防御武器，而在于共享了俄罗斯情感结构的印度人无法袖手旁观看待俄罗斯的衰弱。当然，拉杰莫汉·甘地强调说这并不意味着对俄罗斯造成的人道主义灾难和痛苦视而不见。实际上，我们可以认为这种进入问题的路径讨论的不是克里姆林宫，而是作为一个民族的俄罗斯。这个路径背后的实质就是对于世界秩序以及印度在其中地位和扮演怎样角色的重新理解。
上述两个讨论更关键的地方在于，不管拉杰莫汉·甘地本人是否认可他所观察到的这种俄罗斯与印度之间的相似之处，这种视角背后主要地体现着印度教民族主义过去半个世纪在印度本土的兴起。无论是将印度视为“世界导师”（这一词汇来源于梵语），还是对印巴分治的态度，都或多或少地体现出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态度。如今，这一政治观点即便没有正式进入外交领域，也已然开始形塑印度舆论界对于世界政治的态度。
结语
由此观之，美印关系虽然维持着基本的战略轨道，但是这一战略轨道建立在共同应对中国这一基石之上。不同的是，俄罗斯作为与中国密切的影响因子却成为美国和印度的重要分歧。从印度的切身利益和世界观来看，新兴大国地位与美国的盟友压力已经成为印度国内讨论的重要议题，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不对等进一步激发了印度对世界秩序的深度思考。从这一角度出发，美印之间虽然维持着战略伙伴关系，但未来可能还将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产生一定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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