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迈出的一步”：耶伦访华回顾与展望
* “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计划”是由复旦发展研究院和丰实集团共同打造的中美关系研究的学术平台
7月9日，耶伦结束了四天的访华行程，在访华期间，耶伦会晤了中国总理李强、国务院副总理何立峰、前副总理刘鹤、中国人民银行党委书记潘功胜、行长易纲等人，受到了中方的热烈回应，并进行了“实质性”的沟通。耶伦本次访华虽然与中国高层进行了密切的沟通，在稳定中美关系上取得进展，但也暴露出中美之间仍然存在的诸多分歧。不过，正如我们在耶伦的前瞻中所写，与以往部分雄心勃勃的中美谈判相比，此次耶伦访华并不被期望有“重大突破”，如此看来，或许中美双方持续沟通本身，就已是重大突破。
美国财政部长耶伦在美国驻北京大使馆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发表讲话；图源：《纽约时报》
一、访华成果
访华结束当日上午，耶伦在美国驻中国北京大使馆召开新闻发布会。尽管耶伦本次访华期间，中美间没有任何实际的官方协议或公报发表，“耶伦的访华似乎没有取得任何突破”，甚至耶伦自己也在发布会上承认“中美在许多问题上存在重大分歧”，且仅将本次访华称作“努力使美中关系更加稳固的基础上，向前迈出的一步”。但正如耶伦认为的，中美关系间的诸多问题不可能通过一次访华就“在一夜之间”得到解决。因此，评价乃至展望的关键，在于对耶伦本次到访的预期与定位——如美国财政部前副助理部长克里斯汀·麦克丹尼尔（Christine McDaniel）不抱期望地评价的，“（中美）说话总比不说好”。若耶伦本次访华目的仅定义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与中国新的经济团队建立一个有弹性且富有成效的沟通渠道”，“中美关系更加稳固”，则耶伦本次访问的确达成了一些进展，不仅稳定了中美两国的高层关系，甚至让我们看到一些长效机制的建立。不过无法忽视的是，中美之间的“重大分歧”仍旧存在，且可能在未来成为各方关切的焦点。
首先需要说明耶伦以及中方在近期常提到的“中美元首（G20）巴厘岛会晤共识”（下称“共识”），尽管西方媒体对于这一“共识”言之甚少，但耶伦在7月9日接受CBS采访时，面对主持人提出的“如何避免中美之间发生冲突”问题时，以她对这一共识的理解进行回应：“我参加了中美领导人在巴厘岛举行的会晤，双方表达的观点是，世界足够大，足以让我们两国繁荣发展，在共同的全球目标上进行合作挑战，建立有意义的经济关系，并且我们需要稳定两国关系，以确保我们能够实现这些目标。”耶伦的回答显示，她将中美经济层面的沟通对话，视作落实“共识”的重要步骤，而在“共识”精神指导下的这些“步骤”，也恰是中美避免冲突的答案——耶伦在此处的潜台词是，只要中美遵循“共识”进行对话交流的“步骤”，中美间的冲突就不会继续扩大。
耶伦认为本次访华“十分有建设性”，受到了中方的“热烈欢迎”，也举行了一系列“非常实质性的会议”。在“热烈欢迎”的氛围中，耶伦与中国总理李强以及副总理何立峰（他接替了与耶伦长期接触的刘鹤）的会晤时长总计约10小时。在对耶伦的“热烈欢迎”中，7月7日，耶伦与李强的会晤时，李强提到了耶伦抵达北京时天空中出现的彩虹，并以此比喻中美关系“风雨之后有彩虹”。李强认为，“中美经济利益紧密交融，互利共赢是中美经济关系的本质，加强合作是双方的现实需求和正确选择”。而在具体议题上，耶伦也与中方沟通达成了一些谅解与共识。
7月6日，美国财政部长耶伦乘坐的飞机在彩虹下抵达北京；图源：EPA-EFE
访华期间，耶伦与中方就“国家安全”问题进行了重点讨论，美方关注的是中国于2023年7月1日起生效、新修订的《反间谍法》和新颁布的《对外关系法》等对外企冲击明显的举措，这被美国视为中美关系中，中国定义“国家安全”的最新表现，耶伦此行就此提出了关切，尽管这一问题显然也无法“在一夜之间”解决，因此中美双方“将（就此）进行进一步对话，并尝试随着时间的推移解决分歧”，以使美国在华企业“不被吓倒”，不过，耶伦强调了在华美企的信心，称“他们看到了巨大的机会”，因此“对他们来说，中美保持健康的经济关系很重要”；对中国而言，则是担忧美国“泛化（美国定义中的）‘国家安全’，不利于正常经贸往来”，耶伦称，已在访华期间对中方担忧进行回应。尽管中美双方在“国家安全”议题上各有理解、仍存分歧，但双方在该议题层面的沟通表明，这一领域的经贸纷争，未来可能会得到双方更谨慎以及更及时的管控。
“脱钩”问题也是耶伦本次访华的重要议题。尽管在华府表述中，“脱钩”逐渐被“去风险”替代，但这仍被中国方面认为是“脱钩”的同义词。而在耶伦访华期间，她还提出了新术语“多元化”（“关键供应链多元化”），并向中方解释了美国在“去风险”“多元化”方面的立场，“去风险关注的是有明确表述和明确目标的国家安全问题，以及对供应链多元化的更广泛关注”，且“仅适用于少数几个重要领域”。耶伦强调，“‘脱钩’与‘使关键供应链多样化或采取有针对性的国家安全行动’，两者之间存在重要区别”。耶伦也向中方重申，华盛顿并不寻求与中国经济脱钩，因为这样做将“对两国都是灾难性的，也会给世界带来不稳定”。耶伦认为，本次访华已经向中方充分传达了与“脱钩”不同的“去风险”“多元化”立场。值得关注的是，尽管对“脱钩”的担忧和指责已经弥漫在中美（以及某些美国的盟友国家）之间，但中美间的大宗贸易，并没有相应大幅减少。
美国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年度金额（以百万美元为单位，按贸易战关税清单划分），2017年至2022年；图源：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
按照贸易战关税清单，美国每月从中国和其他国家进口的商品金额（指数，以2018年6月为基准，指数值为100，ROW=世界其他地区）；图源：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
（见上述二图）2022年，美国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和服务创历史新高。以现值美元计算，仅美国从中国的商品进口就比2021年增长了6%，达到有记录以来的第二高水平，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则几乎恢复到2018年的峰值水平，尽管根据上述图表，受到贸易战清单影响的货物进口额度确有略微减少的趋势，然而更多未受到贸易战关税影响的中国商品则正在进入美国。2022年，中美双边贸易总额达 6900 亿美元，对此，耶伦表示，“尽管近期局势紧张，但我们（中美）在 2022 年创下了双边贸易纪录，这一事实表明我们（中美）的企业有足够的空间参与贸易和投资”。尽管上述图表反映的现象背后有复杂的政策博弈，但事实正如耶伦表述的，中美间的经贸基础仍然十分强大。
除上述两个议题，耶伦还就中美共同应对气候变化发表意见，中美是世界上两个最大的温室气体排放国和最大的可再生能源投资者。7月8日，耶伦在一场圆桌会议上呼吁，“气候变化是全球挑战的首要问题，美国和中国必须共同努力应对这一生存威胁”。此外，耶伦也向中国表达了对中国经济增速放缓的关切，认为中国应当促进市场的改革以释放经济活力，对此，耶伦与中国官员“讨论了他们（中国）认为适当的政策行动，以刺激经济并促进‘高质量增长’”，耶伦认为中国在今年以来已经“（重新）开放了经济，并正在解决一系列与房地产相关的问题”。耶伦在美国在华商会的活动中敦促中国继续市场化改革，“转向市场改革符合中国的利益”，“以市场为基础的方法帮助刺激了中国的快速增长，也帮助数亿人摆脱了贫困，这是一个关于经济成功的非凡故事”。
国务院总理李强（右）聆听美国财政部长耶伦（左）在会议上的发言；图源：美联社
国务院副总理何立峰（右）会见美国财政部长耶伦（左）；图源：路透社
二、困境与机遇：全球性经济担忧
与国家利益分歧的张力
布鲁金斯学会高级研究员约书亚·梅尔策（Joshua P. Meltzer）表示，中美关系中的许多问题都是经济问题。目前，中美正在面对相似的经济挑战，比如通货膨胀和总体经济稳定——美国激进的加息政策未能有效控制通胀，反而触发了一系列银行危机，削弱了经济的稳定性；疫情后，中国就业形势十分严峻，地方面临债务危机，经济数据疲软。此外，有关中国经济增速问题的争论也日渐增多。这些中美共有的全球性担忧，有助于为耶伦希望看到的关系奠定基础，使得处于谷底的中美关系见到解冻的曙光。
然而另一方面，据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分析，虽然耶伦在一些明确的共同利益领域可以取得进展，但也存在一些重大分歧，这些分歧不可能通过一次访问便一劳永逸。前白宫官员、乔治城大学中国问题专家埃文·梅代罗斯（Evan Medeiros）表示，耶伦此行“只是不确定过程中的下一步。这样做很好，但很难看出它如何在大国竞争的复杂游戏中发挥作用。” 这是因为中美双方发展与安全共识的缺失、核心利益的分歧仍未解决，这些问题集中体现在科技议题、全球供应链和营商环境三方面。
1. 核心科技议题：围绕“去风险”的中美叙事之争
拜登政府上台以来，美国政府对中国获取先进技术实施了全面限制，称北京使用此类技术的能力对美国构成国家安全威胁。去年10月以来，拜登政府实施了多轮出口管制，制裁了多个中国相关实体，以限制中国获得先进芯片的能力。美国指控称，这些芯片可用于制造武器、侵犯（中国和如伊朗抗议者等外国人群的）人权以及提高中国军事后勤的速度和准确性。美国近日还准备在未来几周发布投资限制法规，通过限制本国对外技术开发投资，进一步防范某些涉及对国家安全有重大影响的敏感技术外流。
随着拜登对华战略的清晰化，政府采用了欧盟主席乌苏拉·冯德莱恩在三月份首次提出的“去风险”口号，以将美国的计划与一些华盛顿鹰派主张的全面经济脱钩区分开来。包括耶伦在内的政府官员表示，他们的目标是通过减少对中国供应商的过度依赖来保护美国的国家安全，而不是追求完全的经济脱钩——尽管这种“去风险”叙事较鹰派而言更温和，而在耶伦此行中更是使用更加温和的“供应链多元化”取代了“去风险”概念，并试图通过“透明化、有针对性”来说服中方，但中方认为其背后根本逻辑是美国想要两手抓“对华基本经贸诉求”与所谓“国家安全诉求”。
在中方看来，一方面美国需要通过与中国缓和关系，稳定本国经济发展。另一方面，美国又担忧中国对于敏感技术的获取，因而要设置“小院高墙”，事实上就是在小范围内延续既往的“脱钩”现实。布林肯上周三在纽约外交关系委员会发表讲话时表示，阻止北京获得可用于伤害美国的技术符合美国的利益。“允许他们获得可能用来对付我们的技术，这符合我们的利益吗？”他提到中国不断扩大的核武器计划、高超音速导弹的开发以及“可能用于镇压目的”人工智能的使用。“如果他们处于我们的立场，他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情”，美国不过是正在实施“非常有针对性、非常狭窄的控制”。
不过，美国想要两手抓“对华基本经贸诉求”与所谓“国家安全诉求”，与中国如今要求兼顾“发展”与“安全”的逻辑颇有相似之处，这一相似的逻辑虽可能加剧双方在核心议题上的针锋相对，却也蕴含了互相理解的可能。关键在于，如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虽然中美日后在涉及经贸的国安问题上会有更加紧密与谨慎的沟通和互判，但是两国在这一议题上的分歧显而易见，美国的“国家安全诉求”（下称“美国安全”）与中国的安全诉求（下称“中国安全”）几乎完全冲突，两种“安全”字面相似，却包含着实质完全不同的内容。尽管如《时代周刊》指出，美国对“中国安全”的观感在近期《反间谍法》等有关法律修订出台后更加迷茫，但美国对“中国安全”在中美关系中的理解主要集中于信息收集与网络安全相关；相比之下，中美关系中的“美国安全”，则被中国视为美国通过“实体清单”等一系列“不正当制裁”等手段，剥夺中国发展自主核心技术权利的借口。美国在小范围中继续延续对华脱钩的现实，被中国视为美国继续剥夺中国发展自主核心技术权利的延续，这也是为何中方坚称，“去风险”只是“脱钩”的另一种说法，这种“脱钩”仍会损害两国经济。而其中牵涉到的与台湾相关的经济议题，也使得芯片等领域的出口管制问题进一步复杂化。在6月27日于天津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活动上，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强批评美国及其盟国关于“去风险”的言论，称他们正在“将经贸问题政治化”。
专注于人工智能芯片产品研发的寒武纪旗下众多公司在2022年12月15日被美国商务部列入实体清单；图源：Caixin Global
2. 全球供应链：中方对美“友岸外包”主动降低相互依赖的顾虑
拜登政府减少美国对中国供应商整体依赖的意图引发中国不满的问题也有待解决。
以半导体产业为例，半导体一直是美国对华出口规模最大、价值最高的类别之一，拜登政府旨在加强美国半导体行业的补贴计划也引起中国官员的不满，特别是因为这些计划中包括对中国投资的限制——计划要求接受美国政府资金在美国建造新芯片设施的公司，不得在中国进行新的高科技投资。北京周一做出回应，宣布将限制用于生产某些芯片的某些矿物的出口。中国对美国通过“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话术，将其供应链从中国转向其他美国视为盟友的国家的努力表示失望。
不过应该看到，尽管中国批判美国削弱与中国供应链的联系，中国内部也不乏相似的呼吁之声，即加大内循环，摆脱对西方市场的依赖，虽然中国官方始终坚持“更高水平双循环”的口径，但“摆脱依赖”也出现在中国应对美国挤压的部分声音中。不过，尽管据世界银行称，进口商品和服务目前仅约占中国产出的 17%，低于 2006 年的 28% 以上，且正如第一部分中的图表显示，中美贸易战对部分贸易商品产生了影响，中美双方在多大程度上能实质进行“内循环”，仍是疑问：就在7月7日，根据CNN的访谈摘要，拜登总统曾在中国与普京会面后，根据美国掌握的信息，提醒中国高层“小心”与欧美投资的全面脱离。
3. 跨国商业利益诉求：《反间谍法》修订相关问题
正如耶伦对于有关法律的修订与出台、政府对外企相关行为表达了关切，在中国经营的美国公司不断抱怨政府的任意行为，例如最近对两家美国咨询公司的调查。美国官员警告称，7月1日生效的中国《反间谍法》可能会将正常的商业信息收集转变为刑事间谍活动。中国反间谍法的修订扩大了间谍的定义，同时禁止传输与国家安全有关的信息——此举令国内外企业感到恐慌（某些搜集商业信息的普通行为如今也可能入刑）。
2023年3月24日，美国咨询公司明茨集团（Mintz Group）表示，中国已关闭该公司的北京办事处，并拘留了五名当地员工。
三、总结
耶伦在访华期间的一次午餐会上表示，“我们人民有许多共同点，远多于我们的分歧”，这与4月16日中国领导人会见比尔盖茨时提出的“中美关系的基础在民间”遥相呼应，中美关系与两国民众密切相关。耶伦访华，无疑促进中美高层就关切问题保持密切沟通，也让外界看到了中美关系实质转暖的希望。
不过，正如我们在上篇前瞻中所写，耶伦本次访华受到中方热烈回应或与其“实用主义者”的良好形象（耶伦也被视为拜登政府中对华相对温和的高级官员之一）有关。而访华所展现的中美沟通姿态，也多少增强了市场信心。正如一名瑞银高管7月10日所称，只要中美之间有对话与沟通，市场就会习惯中美间的“新常态”，减少地缘政治风险对市场造成的挑战。由此看来，耶伦访华行为本身，也能让外界对中美关系的前景增加不少信心。
然而，就在耶伦访华期间，美国国内的一些鹰派人士，却不断发表诸如“耶伦尴尬地向中国官员（何立峰）鞠躬”“美国不应在此时向中国缓慢投降”等语气激烈的评论。曾长期担任美国财政部官员的马克·索贝尔（Mark Sobel）则考虑到“两国的国家安全担忧、中国认为美国试图遏制其经济进步以及双方的鹰派政治语言”，索贝尔表示，“耶伦此行很难改变两国经济关系的根本动力和轨迹”——如此种种有力的反对与质疑，也算是提醒关切中美关系的各方，中美关系改善的努力，未来仍有诸多坎坷需要跨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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