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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跨性别男性的初恋故事

GS乐点 GS乐点 2020-08-31


文 | 雷鸣
封 |《逃离》剧照


和清清的相遇已经是14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上大二,是艺术学院新闻中心的通讯员,她是大一新生。

 

新学期伊始,新闻中心组织去探望住在北校区的新生。我作为社团的一员,需要随同参与。因为新生白天军训,我们选在晚上探望。带队的主编是女生,我们一行四个人没有男生,——如果我不算的话,便心照不宣地往女生宿舍走去。经过宿舍管理处时,主编透过窗口跟宿管阿姨说了一声,我们便进去了。若是换我单独前往,定会被宿管阿姨拦住,听到她在背后喊:“嘿,那个男同学!去哪里?这是女生宿舍。”这是我出入自己的宿舍楼时的家常便饭。

 

我向来沉默寡言,不太会关心人,也不懂得嘘寒问暖,所以只是装模作样地跟在后面。我们踩着楼梯来到了四楼本学院新生的楼层,主编走在前面,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小心地敲了敲门。宿舍里大多寥寥无人,有的出去买东西了,有的在水房洗涮。记得其中的一扇门打开时,宿舍尽头靠在窗边的桌子前站在一个女孩,她背对着我们,个子小小的,穿着睡衣和五分睡裤,梳着蘑菇头。桌上一个塑料袋里放着爆米花,她抓了一把,仰起头正往嘴里送。她转过身,一张脸盘圆圆的,被晒得黝黑,鼻子又小又平,眼睛倒是大大的。我们表明了来意,她笑着招呼,还问我们要不要吃爆米花。终于遇到一个愿意谈话也有空的女生,我们在宿舍不多的几张木凳上坐定,主编便和她攀谈起来。而置身于另外一个女生宿舍,我怕招来异样的眼光,被人揣测是男是女,感到惴惴不安。在她们说话时,我在一旁一声不吭,僵硬得一动不动。

 

曾经每天出入的女舍


我迫切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在她们出去准备敲下一个门时,我说:“我不跟你们进去了,我在楼梯口那里等你们。”我便走到了楼梯口,靠墙站着。走廊里光线昏黄,水房回荡着哗哗的水声,偶尔有女生端着脸盆走过,我之于她们好像空气一般。很好,我不想她们看到我像看到男生那样尴尬,也不想像怪物一样被人打量。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个女生在相隔几步的地方站住了,“咦,你怎么站在这里?这么搞笑。”我一看,原来是那个吃爆米花的女孩,奇怪她怎么记得我。我以自然的男声说出:“我在这里等她们出来。”此前,我服用过半年的甲睾酮片,声音变了。她是出来上厕所的,站住跟我说起话来,笑嘿嘿的,很放松。而我依然站立不动,可能正是我的僵硬让她觉得好笑。

 

我不知道我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印象,让她从此对我念念不忘。我那天斜背着一个帆布包,蓝格短袖是表哥的衣服改小的,敞怀露出里面的老式白背心。未做平胸手术时,我常这样穿。褪色的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溅了大大小小的红、绿、白油漆点,那是暑假做刷漆短工弄上的,油漆已经洗得有些暗淡了。有些人见我穿这样的裤子会说艺术学院的学生就是有个性,其实我是穷。

 

她告诉我她叫王清清,是本地人,还要了我的号码。在我回去的路上,清清打电话问我到宿舍了没有。才刚认识就这么关切,我有点意外。那时我刚开始用手机,是姐夫的外甥用过的银色首信。不一会儿,小小的荧屏上显示她发来的信息:“你这个人很好,我喜欢。

 

几乎每天我都会收到清清的短信和电话。早上,她祝我一天愉快;中午,她问我吃饭了没有;晚上,她跟我说晚安。她请我吃饭,来我的教室看我,给我送她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有一次她大老远提来半个水灵灵的西瓜,还嘱咐我不要分给别人,可那西瓜大得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有一次,我去校园的基督徒团契聚会,手机关机。当我开机接到她的电话时,她哇地一声哭了。我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说电话一直打不通,很担心。真的,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也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在乎过。

 

随着我们来往增多,她说的话也越来越令我惊异。我说有上帝爱我就够了,她说:“你说什么呢,难道我不爱你吗?”我说在路上看见一个孩子很可爱,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给你生一个。

 

清清怎么会这样关心一个“同性”朋友?难道她看穿了我?我甚至不明白我自己。那时我还不知道“跨性别”、“性别认同”、“出生时被指派的性别”这样的中文术语——也可能还没出现,我唯一所知的词语是“易性癖”、“变性”,尽管含有贬义,也不准确;我唯一所知的资源是金星的自传和几例变性报道。

 

因为出入宿舍不便,很多时间我都在专教(专用教室)度过。十一假期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在专教坐着,清清推门进来坐在了我身后。她伏在我背上地哭了起来,说她常常梦见我,想我想得睡不着,想到我就心疼……我惊诧得不敢动弹,听着她哭着说着,背上的衬衣一片湿热。等到她渐渐平复,我站起身,她抱住了我,全身贴近,恨不能把我揉进身体里。一股暖流涌过,那一刻,我想象自己有阴茎,但我的手只是松松地放在她身上。几个星期前还是陌生人,这样的亲近让我一时难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不知所措。

 

她不再哭了,把我的沉默视为默许,有一种表明心意后的痛快和喜悦,毫无遮掩地望着我,似乎她里面一道看不见的墙全然消退,渴望与我相融。清清的外表和个性并不吸引我,但我却没有力量拒绝。我痴迷的是被人需要、被一个女孩子视为异性这件事本身。她抬手抚弄我的头发,我把头别到了一边。“怎么,你不喜欢我碰你?”她说,我没有应声。

 

她说:“记得有一次我说跟你去浴池洗澡吗?其实我是在试你,想看你什么反应。”当时听到她提议一起去浴池,我一脸的不高兴,她摇着我的胳膊,求我不要生气。确实,一年到头我只好好地洗过两次澡,因为不能忍受去女浴室,在公共空间赤裸身体,直面身体的现实,更不愿意被女性朋友看见。我大概说过希望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性这样的话,她说:“如果你正常,现在坐在你腿上的就不是我了。

 

直到清清的电话响起,她才起身离开。我送她出了教室。假期的走廊悄无人声,她踮起脚匆匆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呆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其实我和清清几乎没有过深度的交流,对我的性别认同以及我们不寻常的关系从来没有探讨过,可能她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特殊对待的事情。她会说“昨晚我们宿舍集体看A片”、“珊珊昨晚又出去跟她老公过夜了”、“某某某早就不是处女了”诸如此类的话。她的信息无非是:“宝贝在做什么”、“想你了”、“什么时候陪我睡觉?”我有时候觉得无聊,不太勤于回复。10月底,院系外出写生,在大山的几天手机信号不好,收发不到信息。几天失去联系,清清以为我想分手。写生回来后,她打电话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分手,我感到有点累,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她哭着请求,我没有挽留。

 

因为没有太多的记忆占据,淡忘是容易的,我实在不该打扰她的平静。等到我有了一个回想的空间,我想起她是怎样抓起我的手放在她胸前,想起触摸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温度。12月深冬的某一天,我发信息给清清:“老婆,可以再给我一个机会吗?”她欣然答应了,可能还有一点惊喜。我去她的校区找她。在路灯下,她望着我,双目闪亮,寒风里她忽地摘下口罩,说:“把嘴给我。”我怔住了,她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初吻是我们第二天去海边散步,在靠着一棵松树坐下休息时发生的。

 

冬季的校园

冬天和清清走过的海边


大二下学期,面对性别认同和基督教信仰的矛盾,自身的困惑,以及未来的渺茫,我陷入严重的抑郁,很多时候不能很好地回应别人,对清清也十分冷淡。有一次,她买了很多零食来看我,备受冷落又悻悻然提了回去。随后她打来电话狂风骤雨般对我大骂一通,说我看不起她云云,提出分手。几个小时后,她又打来电话,打头一句就是软绵绵的“老公,睡了没?”,对刚才的发作只字未提。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去献血了,换来一张献血证,说我以后手术用得上。我有些触动,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我上辈子欠你的。

 

她常来我的专教坐在我旁边陪我。常在专教的还有高哥,他是班里的学霸,人长得高高大大,也挺精神。那天专教只有我们三个,清清不知说起了什么好玩的,高哥搭了话,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高哥本来坐在和我斜对的另一个角落,但他像被一股力量吸引,径直走过来坐在了她旁边。清清模仿蜡笔小新的配音说着什么,高哥看着她,一只大手扣在她的手上,兴奋地叫道:“你好可爱!”据我所知,这是高哥大学四年唯一一次对一个女孩子动情。

 

班里的男生知道了高哥在追一个学妹,都开他的玩笑,高哥听到这些调侃也不说什么。当然,没有人想到这个学妹和我真正的关系。没多久,系里去Q市做专业考察。晚上,同学坐在巴士里等候去火车站,有人喊了一声:“高哥,小师妹来送你了!”高哥坐在后面,一下子站起来,身上的包也没放下,神色紧张地一边向外张望,一边下车。大概找了一圈不见人影,他又默默地回到车里。高哥在Q市很用心地给她选了一件礼物。这份热切,我是没有的。

 

清清又提出分手,原因无外乎是我的冷漠和无所谓。有一句话说,人对自己拥有什么不敏感,但对损失很敏感。我习惯了她的存在,但直到几天都没有了她的消息,我才开始感到空洞慌张,甚至想念她了。我又不顾一切跑到她的专教去找她。她穿着一身白裙子,搭配一双高跟鞋,头发留长了,披散着,她的脸早已不像初见时那般黑了,但神情很忧郁。她走近我,手臂搭在我肩上,伏着我开始哭泣。她说她每天都哭,洗脸的时候也哭,如果我不来找她,她可能真的会和高哥在一起。失而复得让我懂得珍惜,只是我的珍惜没有持续多久。

 

到了大三,我害抑郁症依然很严重,她是我唯一能触到的人。更重要的是,在她那里,我的性别被看见、被承认。当我感到与世界脱节,对孤独无所适从时,只要我打个电话,她就会来到我身边,紧紧地抱住我。

 

我们都太年轻,不懂爱,又渴望爱,蒙昧了良心或纯洁,在我是虚伪自私,在清清是患得患失。最后一次提分手,她终于坚守了意志。那几天我忙着赶作业,几次没接她电话,也没联系她。像一贯那样,她以为我有了新欢。也许时间到了,也许她一直都知道我并不是真的爱她,或者像她常说的:“等你毕业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她和一个当时在追求她的男同学在一起了。她告诉我:“他和他家里人说了……我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媳妇了。

 

但我想一段时间内她还是没有忘记我。她大概从远处望见过我,在我的空间里留言道:“我好想扑过去,但是我不敢,我们都变了,为什么会这样?你是让我最心痛的男人……”甚至半年多以后,她发来信息似乎还想复合,可能她也在犹豫,此后就再没有音信了,终于断了。

 

她是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时不时地窜出来,甚至在梦中到访我。毕竟,再也没有过那样轻狂的爱。我想隔着时空对那个女孩说声对不起,并祝你幸福。

 

2019年7月7日


雷鸣 | 作者
自由职业,从事翻译,著有第一本中国跨性别男性自传Life Beyond MyBody –a  Transgender Journey to Manhood in China (《生命胜于身体》),获2017年度美国浪达文学奖 (Lambda LiteraryA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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