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名同志和父母在海上的5天4夜

文 | 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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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过一刻,歌诗达大西洋号游轮已经开出深圳蛇口港接近两个小时，阿福和他的室友阿伟以及萧逸穿过开足冷气的自助餐厅找到了靠近船尾的露天泳池，泳池边有一小块空地，从中分出一个舞台，看起来像是印度人的DJ站在舞台右侧面无表情地打着碟，这是游轮启航派对的暖场。

大西洋号首航于2000年，房间总数有1105间，最大载客量能达到2680人，每一层客舱甲板都以费里尼的电影命名（八层自然是《八部半》），在其官方宣传中说到全船共有来自意大利最著名艺术家的各类壁画、雕塑、艺术品共450余件，价值人民币6000万，因此自诩为“艺术之船”，阿福所购的船票是高级阳台海景三人房，其实就是把两人房的沙发改成了第三张床，房内设施和有窗的汉庭没多大区别，但是空间小很多。游轮进入中国市场后服务质量的下降还体现在用餐上，阿福在今天下午六点登船后得知客房还在打扫中，两个小时后才能进房，背着无法托运的相机等行李去到餐厅，里面熙熙攘攘挤满了刚刚上船的乘客，他只得在陌生的餐厅来回走了几圈才找到空位把勒疼双肩的行李放下。

阿福首先见到的室友是萧逸，湖北人，完全是日漫里高挑有棱角正装总裁的翻版，戴黑框眼镜，也是独自一人上船，两人结伴找到游轮登船说明的会场时主持人正在和观众说ciao（再见），接着幕布落下，人群开始离场，前排有位落单大叔走来和萧逸搭讪。

回到房间后见到了第三位室友阿伟，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旁若无人地当着另两位室友的面换内裤，之后三人一起前往九层甲板的启航派对蹦迪。

舞池有零星几个人在跟着节奏舞动，并且有趣地划为两个截然不同的梯队，靠近舞台的是三个年轻的男性，两位身材饱满，从五分裤和单色背心中伸出有线条的四肢，娴熟多变的舞姿告诉大家他们经常是此类场合的视线中心，刚开始他俩都面朝着DJ，随着节奏的起伏和情绪的调动便紧紧贴在了一块。第三个人身材细长些，穿着卡其裤和工装皮鞋，上身是条纹的海军T恤，他一直是一个人跟着音乐陶醉地摇动，待阿福环顾四周视线重新回到舞池时，三个人都前前后后贴在了一块儿。

离舞台稍远一点的是一对母子，母亲气色很好，穿着深色连衣裙背对舞台，面对着年纪在二十五六岁的儿子，儿子戴眼镜，衣着单薄而不合身，让阿福想到小县城的夏天傍晚父亲会穿出门散步的搭配，母子俩知晓的动作不多，从头至尾都是两手悬在前胸谨小慎微地打着节奏，仿佛是被音乐困在了原地，尽管如此还是使人艳羡。

外围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年轻男性，有人沉默站着，有人躺在沙滩椅上摆弄手机偶尔抬头朝舞池一瞥，也有成群结队嬉闹评论的，大家看起来都很自在，或者试图如此，目光最后总会回到舞池，耳朵也在等待着合适的节奏。海上的空气潮湿而温暖，风热烈地鼓动着它。

台下有两位游轮娱乐部门的工作人员，一位是敦实得像兔子的中欧男人，他开着一列小火车似的围绕舞池游走，肩膀随着音乐左右摇动，对每一个观望的人抛出邀请的微笑，从游轮各层来到现场的人越来越多，有情侣接受邀请手拉手钻进了音乐里，更多人跟着进入舞池，另一位工作人员穿日式校服头戴兔耳朵，她站在舞池前侧给不知该如何舞动的乘客示范简单的动作，很快舞池便挤满了互不相识的人。

阿福一行三人也跟着进去了，所有人都面朝舞台，出奇整齐地一排接着一排，看起来不像是蹦迪而是跳广场舞，最开始的那两位“舞池视线中心”被前排的人起哄推上舞台，填补了众人视线的虚空，一秒钟害羞后俩人便跟上节奏开始solo，换来台下的鼓掌叫好，紧接着舞台前侧出现了一位穿汉服的男性，他在音乐中认真地重复着开合跳，也被众人一波盖过一波的欢呼请上了舞台，同性恋亲友会的一位志愿者来到他们身边挥舞一面国旗大小的彩虹旗，台下传来更加热情的回应，不知从哪里出现了更多志愿者，他们给舞池里的每一个人发放A3纸大小的彩虹旗，现场很快便充满着飘扬的六色旗帜，人群广场舞也不怎么跳了，变成了挥旗呐喊的观众。 

同性恋亲友会的英文简称是PFLAG China，意为中国男女同性恋者的父母、家人和朋友，由吴幼坚、阿山和阿强等人成立于2008年的广州。在它的的官网里写着目前亲友会在国内62个城市有分会和小组，拥有同志亲友和同志志愿者4000余名，注册会员12万。机构希望通过家长之间的恳谈与分享、热线、讲座、举办各类活动等方式，鼓励同性恋者实现自我认同；促进同性恋者与其亲友间的理解沟通；向公众倡导性倾向平等，提升同性恋人群的社会可见度。

一年一度的全国同志亲友恳谈会正是机构的王牌项目，上一次也是第一次在游轮上开同性恋亲友恳谈会是2017年，八百多名同性恋及其亲友从上海登上了前往日本福冈的游轮，期间大家在船上共同见证了九对同性情侣的中式婚礼，今年亲友会和歌诗达大西洋号游轮合作，一千多名同性恋及其亲友购买了从深圳到岘港五天四夜的船票，恳谈会安排在启航后的第二日下午，位于游轮船头二三四层的卡鲁索剧院，现场1165个席位几乎都坐满了。

阿福刚过25岁生日，但还是经常被人误以为还在上学，他在一个拍摄亲友会游轮纪录片的剧组里做摄影助理，当天下午的任务是捕捉观众席人群的反应，他选定了会场左侧靠近舞台的位置，开场的几分钟上下左右逐一扫视了三层观众席的所有席位，两遍，没有看见蓝霍的父母。

小深和女友都和小深妈妈住在一起，妈妈动情地谈及女儿出柜前母女俩的诸多矛盾与不解，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昨日，她不断地强调女儿本应该早点出柜，如此便可以减少因为自己的不知情对女儿造成的伤害，这个看起来灵活干练的女人重复地说着“真的都是我的错”。主持人做完结语后小深妈妈说等一会儿我还有话要对女儿讲，现场一片善意的哄笑，她走向自己的女儿：宝贝宝贝，是妈妈做得不对，你原谅妈妈，你应该好好地做自己，妈妈会一直在你身后支持你，一直到最后。

阿福把焦距匀速拉长对准拥抱的母女，小深妈妈把头靠在女儿的左肩上，抽泣着举起右手的话筒对女儿说别哭了。

金路来自辽宁，文武是湖南人，两个人在一起十一年，已在美国结婚，目前定居加州。两人此次都把自己的父母带上了游轮，这也是亲家的首次会面，大部分时候是金路在回答主持人的提问，他说到2008年两人在交友网站朋友别哭上的相识，“当时我没想着约炮”，文武外柔内刚，插话说：“是吗？我是的”，金路的爸妈也坐在旁边，对此没做什么反应，两位老人后来谈到得知儿子性取向后从错愕自责到接纳理解的过程，二老最后都说只要儿子过得好自己也就放心。

接下来上台分享故事的是超时代外婆和来自哈尔滨的李妈妈。

超时代外婆自称是一个在衣着、观念等方面都领先于潮流的人，来自广西，早在外孙女出柜前她就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她经常带女孩子回家呀，有一次我听到她和女孩子聊天，聊着聊着那个女孩子就哭了，她就说你不要哭哦，再哭我就不爱你了哦（观众大笑），冬天女孩子脚冷，她还会用手给人家暖脚，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等到外孙女出柜时，出和不出，我早就知道了，一出柜，我们一家人都是秒接受”。

观众在“秒接受”这个词上迟疑一秒后哄堂大笑，有人甚至拍腿叫好，等观众平静下来，李妈妈便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接纳了孩子之后一直都不敢把这事告诉家里人，包括我最亲的妈妈，因为她有很严重的冠心病，参加完沈阳的恳谈会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最大的原因是那年我妈妈65岁，如果我现在不说，等我儿子到结婚的年龄了，我妈妈年纪会更大，承受能力也更差，我就决定还是先告诉她，我先和她聊她以前单位的一个拉拉同事，我说你还记得她吗，她说记得呀，还有联系吗，没有，我说她以前是不是和谁在一起，她说对！语气里带着非常明显的蔑视，我就和她普及同性恋的知识，她大概理解了，我又另外找了她情绪特别好的一天和她说了外孙的事，然后你们猜她当时是什么反应？”

有人说像超时代外婆一样秒接受，李妈妈接着说:

“她嘿嘿一笑，呵！这小玩意儿，还是个同性恋！可她后面缓过来，偷偷地在一旁哭，然后被我发现了，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就想办法我不能让这个状态存在，我打开电脑把凤凰卫视采访亲友会阿强的视频给她看，看到阿强母亲到离世都不知道阿强是什么样的人，她哭着到厨房，她对我说，她说…”

李妈妈被呜咽哽住，现场响起舒缓的音乐，“她说要是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就是离开了，是不是也没有什么遗憾？我说不对！她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但是她没有看到儿子组成家庭，她是带着遗憾走的。”

“她是带着遗憾走的”，阿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想到爷爷奶奶。

台下的观众们聆听，交谈，鼓掌，欢笑，欢呼，静默，在动情处低头抹泪。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从不同的视角传递着同样积极的信息，恳谈会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散场后阿福带着相机和三脚架回到房间，虚脱似的瘫倒在床，脑子因为过多的信息而消化不良，只模模糊糊有个念头：社会整体环境的改善才能解放爸妈，如此他们才能和孩子一样感受到出柜时的“爽”。后来又想的确应该让父母来参加恳谈会，这对他们来说是心灵马杀鸡。

阿福听人说晚上九点开始的非同勿扰的进场顺序是八点三十，“1”入场；四十五，“0”入场；九点观众入场。

来自北京某电视台的现场主持人也说了个趣事，本次非同勿扰共收到55份报名表单，其中“1”只有八份，八份里边有三份还是来自同一个人的重复报名，现场的观众第一次沸腾，嬉笑里带着对角色分类的认纳与嘲讽，鉴于此节目组特地在现场征集单身“1”，最后总算凑够十一个“1”来开始今晚的相亲，阿福的室友阿伟就在其中。

主持人首先让“0”号方阵的嘉宾们逐一自我介绍，有奉妈妈之命找男朋友回家的湖南男孩，有公开自己HIV阳性并且有女儿的高雄男孩，有来自厦门全程墨镜的光头男孩，有来自桂林的姐姐妹妹，有专为某人而来的江西男孩，有臭脸男，有亲友会的志愿者，有教师，有服装设计师，有不止一个人说到第一次在现场看到这么多同类非常激动，超过半数的人都准备了交友宣言，希望的爱情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1”号方阵嘉宾的时间相对宽裕些，他们在主持人的带领下逐次介绍自己的基本信息、恋爱史、喜欢的类型等等，一号来自河北，说话时更多面对观众而不是“0”号方阵的嘉宾，他是现场报名参加的，有许多微小的肢体动作，用过快的语速和武断的语气掩盖紧张，第二个环节后嘉宾们的大规模灭灯似乎伤害到了他的自尊，使他说出“有眼无珠”,这引发了“0”号方阵和他长达几分钟的辩论与厘清，这个过程也伴随着现场一波接一波的鼓掌与哄笑。在最后的牵手环节，他选择了依旧为他留灯的四号，主持人恭喜他们牵手成功，并问四号有什么想说的。

整个过程都是沉默的四号说：“其实我是会为每一个人留灯的，没想到在第一个就被领走了。”现场再一次炸开了锅。

“我知道你会为每一个人留灯，我怕你累，所以把你领走！”，阿福目瞪口呆，在又一次的欢呼声中他们牵手离开了舞台。

随着节目的继续，“1、0”的分类再次受到质疑，“1”号方阵有嘉宾说自己是纯0.5，因为这是两个人关系平等在性爱中的体现，也有“0”号方阵的嘉宾说自己既不喜欢做“1”也不喜欢做“0”，只是为了这个游戏可以进行下去他们才不得不选择一个方阵。

两个半小时后，阿伟在倒数第二个上场，观众都有些倦怠了，台下是嗡嗡闲聊的声浪，有的嘉宾已经离场，阿福后来知道萧逸也是在中途尾随一位五十上下的男人离开了会场，他们在电梯里搭上话便去了九层甲板看月亮，萧逸今年28岁，恋老，他可以非常轻易地得到性爱资源，但从未恋爱过，“虽然他们的身体能使我兴奋，但我们世代差太多了根本聊不到一块。”

依旧留在现场的都在等待着什么。阿伟先做自我介绍，来自内蒙、满族、93年生、络腮胡、熊，并且现场写了一首给所有人发小红花的打油诗：天南海北汇游轮，父母之命要紧遵/非同勿扰来相亲，还望佳人与我行/生儿育女下半生，只羡鸳鸯不羡神/今日牵手若成功，把你捧在手心疼/志愿者们so辛苦，请把掌声给他们。

主持人夸他文武双全，观众当然不会吝惜自己的掌声，就好像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在现场唱K的机会一样。到最后还有三位为阿伟留灯，根据规则，最后的环节是两位为阿伟留灯的和两位阿伟心仪的共四位嘉宾上台，五方做出最后的选择，阿伟选择了一位灭灯，之后公布心仪的两位嘉宾，是之前从未被“1”号方阵选过的桂林姐妹，认真严肃又不合时宜的他们是现场的欢乐源泉，其中之一正是阿伟刚刚选择灭灯那位，主持人说我现在看不懂了，观众也骚动且翘首以待，阿伟便开始演讲：“今天的气氛主要是靠姐姐和妹妹活跃嘛，咱们这次活动的主题就是做真我，希望大家都能向他们学习，无论别人怎么看都要做自己，这是一种特别棒的正能量。”

大家便恍然大悟似的鼓掌，阿伟自然谁都没牵手，阿福在观众席哈哈一笑，“swanky girl（爱现女孩）”，却又有一丝烦躁划过，这些，在音乐里紧贴身体，在恳谈会上握紧彼此的手，在相亲现场相视一笑，所有的所有，本来都是要和蓝霍一起来体验的。

蓝霍今年31岁，刚刚结束在上海近十年的漂泊回到老家，在父母身边谋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春节他和父母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状况并不好，蓝霍本以为出柜便是一了百了了，却未曾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更深处他也没有想清楚自己是谁到底要什么，只是年龄到了，外界的压迫交叠在一起使他再也无法独自承受，便和盘托出让周围的人来分担。

三月蓝霍给自己和父母买了游轮船票，对阿福说“要是父母去了游轮还是不接受我就再也不管了”，阿福陪着他一起上船，因为他并不带父母，想着自己在游轮闲来无事，因缘巧合便在剧组找了点事做。

六月八号阿福得知蓝霍已经瞒着自己和一个愿意尝试把他扳直的异性恋女孩确立了恋情，蓝霍要求阿福接受这段关系，阿福没有答应，蓝霍情绪失控在阿福的奶奶家和他扭打在一起，更夸张的是之后，蓝霍在阿福老家县城的街道对路人大喊阿福是同性恋！死基佬！搞基搞坏了脑子！在街上扇阿福耳光，推搡拉扯，重击他的背部，阿福担心事情越闹越大让父母的熟人看见，没有还嘴也不还手，像一只沙袋平静地经受着一切，心里更多是幻灭后的疑惑，整个羞辱的过程持续了近二十分钟。

当晚蓝霍在朋友圈发出他们一家和那个女孩一起出游的合照，宣布自己的同性恋生涯结束，第二天便把自己的船票退了，此时离游轮开船还剩不到十天。

阿福17号在广州和导演碰面取了摄像机，18号独自一人在蛇口上船。他知道蓝霍并没有给自己的父母办理退票，他的父母也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19日上午在游轮三层的免税店走廊，阿福在和剧组工作人员的闲聊中无意抬头瞥见不远处蓝霍的父母，他的心有如遭受电击般传过一阵痛苦，下意识后退一步，接着又不能控制地笑出声来，他甚至想上前去打招呼，这念头转瞬又过去了，蓝霍的父母也看见了他，他们停住脚步，很快拐进了旁边的免税店。

因为来自同一个省，20号全天在越南岘港的岸上游览阿福也和他们在一个团。

第一个游览的景点在灵应寺，阿福在寺内仰头逐幅辨认木雕的释迦牟尼本生故事，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低头一看正是蓝霍的妈妈，心脏下坠的感觉再次出现，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说出话来：蓝霍妈。

蓝霍的妈妈笑着说你现在都不理我们了么？

阿福说否则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便去烧香拜佛。

在海心沙滩阿福注意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越南老奶奶，她穿着宽松鲜艳的的确良套装，肩背挺直又轻松愉悦地走入海水之中，她让海水漫过自己的胸部，只露出平静的脸和整齐的发髻，如此在一波波的海浪中轻轻起伏，阿福被这平静吸引住，内心某处觉得被安抚而释然。

夜晚全团返回游轮，开始回深圳的返程，他一个人蹦迪喝酒去三层甲板船尾看循环往复被船体推开的白色波浪。某个瞬间一个疑惑闪过阿福的脑海，如果现在跳下去会怎样？他把烟头扔了下去，回房间打飞机然后洗澡。

从越南时间调回北京时间因为多了一个小时，夜晚便格外漫长，阿福记起昨日闪过的自拍念头，便拿着相机和三脚架来到阳台，时间在凌晨两点，室友都已经睡了。他想要通过长时间的曝光在低亮度的环境里捕捉流动的海水和镜子似的的夜空，这几日他一直为之着迷。阿福把相机对准阳台和房间之间的玻璃门，那上面有海天的影子，成片朦胧而冲撞的感觉让阿福十分喜欢，他不断调试，久违的创造的愉悦让他兴奋地玩耍了快两个小时。

凌晨四点阿福在床上躺下，知道此时自己可以睡着了。

游轮信息里说到今天的日出时间是五点四十一，海面中浪，气温在25到29摄氏度，阿福在五点左右来到九层甲板，看见阿伟和他的新相好也在，昨夜是游轮的最后一晚，阿伟彻夜未归，两人此时在清晨湿润清凉的空气中远眺着海面。

甲板上都是零零散散或彻夜未眠或特意早起的人，在游轮的最后一天来甲板看海上日出，空气中有种轻柔的安静，大家都倦了或者没有醒来，点烟的大爷，自拍的大妈，散步的情侣，包括打扫甲板的工作人员，全都收声敛息，像在教堂或者寺庙里，远处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日出，天色熹微，这是少数的让人直观地感知到自己在海上的时刻。

前一日下午是同性恋亲友恳谈会的闭幕式，现场的高潮在全场合唱《勇气》时出现，一千多人起身站立（脚下的甲板轻轻晃动），在船头位置的卡鲁索剧院挥舞着打开手电筒的手机，彩虹旗飘扬，所有人因这共同的频率而短暂沉浸在命运共同体的和解与消融感中，阿福很警惕这样的宏大叙事，但转念一想这和按摩没多大区别，当他走出卡鲁索剧院时便和走出按摩院一样，既然被按捏的部位都会恢复原状，那为什么不让自己放松些呢。   

闭幕式散场后便开始涌起最后一晚的骚动，送别派对在二楼的丹特disco厅，阿福两次在节奏中和人撞落手中的手机，有人脱了上衣露出练过的筋肉，站上GoGoboy的小台扭动，更多人接着被众人推上小台并且扒掉上衣，欢呼尖叫，三两个人凑上前去录像，不久大家又手拉着手在空中摇摆，或是肩搭着肩在舞池转圈，几位妈妈也被拉到队伍最前边，制造出一种大同的样子。阿福在闪烁的灯光中看到和蓝霍相似的身体，或是某个身体部位。

细细长长的港珠澳大桥在海面渺小地立着，海水近港也变成了青绿色，太阳总算从云层里出来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去，远远看上去像一颗小光珠，阿福便回房间收拾东西，经过自助餐厅的时候看见蓝霍的爸妈，他们刚坐下或者刚吃完，在清晨的宁静中沉默，和餐厅其他人无异。

游轮将会在八点到岸，为此次的海上乌托邦之旅正式画上句号。一千余名在主流社会不被充分看到的同志及其亲友在游轮的承载下驶过南海，共同度过了五天四夜自由放浪的时光。

福柯给《疯癫与文明》的第一章取名为“愚人船”，愚人船（Narrenschiff）是一个文学词语，可能出自古老的亚尔古英雄传奇，但愚人船是真实存在过的，这种船载着那些神经错乱的乘客从一个城镇航行到另一个城镇，疯人因此便过着轻松自在的流浪生活，城镇将他们驱逐出去，在没有把他们托付给商旅或香客队伍时，他们被准许在空旷的农村流浪。在这里我们可以做一些置换，疯癫与文明置换成边缘与主流，驱逐置换成自愿购买船票，而最重要的，疯人们在一个接一个的港口流浪，而一千余名同性恋及其亲友，将会下船。

这也正是他们上船的目的。

套用此次恳谈会的主题“做真我，看见更大的世界”，大家从更大的世界下船回到各自原有的轨迹，是否还能如在船上那样放松做真我，这个问题考验的不只是同志，更是整个社会。

阿福下船后打开交友软件，发现蓝霍再次登陆了，并在6月18日发布了动态，配有一张个人照，定位上海，距离他在朋友圈告别同性恋生涯正好十天。

阿福收拾好自己和深圳的小伙伴叙旧，在日料餐厅聊及情爱往事不知不觉坐了一个下午，晚上在电影院选了《监护风云》，片名直译叫《直到控制她》。随着剧情深入，在影片过半时阿福开始因为紧张而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在临近结尾的第一声枪响后彻底崩溃，所有关系里因为蓝霍的暴力和控制所产生的恐惧，自责与羞耻全都涌了出来，阿福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在黑暗中低下头，蜷起双腿，第一次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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