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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焱看美国 | 破产的底特律起死回生,对中国有何借鉴意义?

金焱 财经杂志 2018-08-05


《财经》特派记者  金焱 | 文 发自华盛顿  苏琦 | 编辑


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有个电话号码一直让我犹豫,是删是留,最后我打通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浓重的美国中西部口音,元音被搞得更夸张,拖得更长,我想象着John的样子。John应该快70岁了,他是土生土长的底特律人。五年前,2013年7月18日,底特律市负债超过180亿美元,正式申请破产保护,成为美国史上申请破产保护的最大城市。那次采访,John充当我的司机。


破产消息一出,我只有4个小时的时间准备去底特律采访,人生地不熟,加上要去的地方城市破败、犯罪猖獗,我心里充满了恐惧。我向三个朋友求助,一个朋友是手眼通天的CEO,她直接把我介绍给州长的老婆;一个是我的黑人好友,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些底特律的NGO负责人、公司老板;另一个是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副会长Jan Berris,她举止优雅,气质和她的中文名白莉娟很配。


白莉娟听说我要独自去底特律,比我还担忧,立刻介绍很多人帮忙,从美术馆馆长到大学教授、律师等不一而足,还有一个就是John。John是典型的美国白人,却有着极其阴暗的人生历史,他酗酒、吸毒、偷盗,屡次入狱,与杀人犯为伍。


在底特律,John开着和这个城市一样破败的二手车带我四处转。车右侧的后视镜早已被撞飞,后面有一块车窗也碎裂了。在车上,戒毒不久的John给我讲他如何从17岁开始吸毒,如何四处逃亡,一生浑浑噩噩,麻烦不断。


我看着这个有不堪过往的男人,心想,他的人生经历简直是底特律走向颓废的浓缩,在底特律触底之际,他也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和出路。


五年后和John通话时,电视里放着福特正式买下密歇根中央车站的新闻。当年John特意带我去了这个废弃了数十年的火车站,它在杂草丛生中伫立,成为底特律经济崩溃的地标。现在福特计划对中央车站重新开发建设,作为其自动驾驶汽车计划的一部分。John兴奋地告诉我底特律城中心和五年前完全不同了,城市在复兴,他也买了部新车,盘算着新的人生规划。


(五年前底特律宣布破产,这是我在底特律落地后看到的第一幕,立刻被带入底特律城市“危机”的语境中。图:金焱)


我想知道,底特律的新生有多少要感谢破产呢?我请教了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城市规划项目前负责人Bruce Katz,他为美国联邦、州和地方政府提供大都市治理的政策建议。Bruce Katz告诉我,破产对底特律城市的复兴发挥了作用,但私人投资和公益投资是振兴当地经济的主力军。


中国现在一些地方政府资不抵债,是否允许它们宣告财政破产?中国现在开始探索地方政府财政破产制度,底特律的样本有多少适合中国呢?


有多少破产可以重来


底特律是世界级的制造业中心,当它申请破产时,也是世界级的新闻事件。


去底特律前,我对底特律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2003年获普利策小说奖的《Middlesex》。后来我见到了小说作者、美国作家Jeffrey Eugenides,知道了他的童年暗合了底特律的衰败、他的创作与他的成长历程相交织。这部史诗般的小说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底特律穿梭,从禁酒时期到福特公司的早期,再到1967年的种族暴乱。


身处底特律,我并不想去寻找小说场景中的现实版本,而是想搞明白,从曼彻斯特到都灵再到底特律,全球的工业城市重复着从繁荣走向没落的循环,底特律有什么不同?


几天的采访结束后,我在底特律的身上看到了美国半个世纪的变迁史——美国从以制造业为基础的经济模式,转向为以服务业为基础的经济发展,借助信贷实现增长,靠债务和各种愿景支撑信心,而金融危机、房地产市场崩溃和接踵而至的衰退与债务困境,暴露了其经济结构长期隐藏的危机。


底特律独特的经济现实是,数十年的关键经济基础设施投资匮乏,其间伴随着持续的人口流失。


后来我得出了结论:底特律浓缩了美国在不同时代面临的几乎所有问题,并将所有问题极端化于一身。比如,从全球城市发展的维度,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一度助力城市成为内陆腹地的经济主导,但在整个20世纪后30年中,人口和大公司的总部都不断向郊区或小型城市迁移,使得城市的规模从城市的优势变成了城市的负担。底特律不但经历了这一变化,其过程也更为复杂和特殊。


底特律在发展中未能建立多元化的经济体系,对汽车业倚赖程度相当高。在汽车带动的工业繁荣中,底特律人口爆炸式地增长,大量黑人从美国南方迁入底特律,种族问题引发的民权运动,带来一场黑人夺取底特律城市主导权的运动。起初,骚乱动荡使白人大量逃离。后来,汽车业的衰落迁移也使底特律的人口随之减少。


所以到了最后,自2008年起,底特律每年支出要高于收入1亿美元左右。破产时底特律的财产税收入较2008年降低了20%,个人所得税较2002年降低了30%,加之其他因素的综合作用,底特律无法收取足够的税收来满足各项义务,只有通过申请破产来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底特律的密歇根中央车站被人们称为“巨人的尸骸”。图:金焱)


在底特律之前,加州的几座中等规模的城市如斯托克顿市、圣伯纳迪诺市相继宣布破产。猛犸湖市只有8000人口,负债却达4300万美元,走上了申请破产的道路;斯托克顿市有近30万人口,因受到房产泡沫破裂的冲击,其税收收入在金融危机爆发后大幅缩水70%,导致市财政出现了高达2600万美元的赤字;而截至2009年,斯托克顿因改善市政、支付退休金等原因,负债将近10亿美元。


在底特律后,奥克兰、洛杉矶、菲尼克斯、奥斯汀、休斯顿、亚特兰大和匹兹堡等城市一度有传言会紧随底特律宣布破产。最吸引眼球的是芝加哥破产的预言。自2002年开始的10年间,芝加哥大举借债,公债借款增加了84%。这使每个芝加哥居民负担的债务增加了1300美元。芝加哥长期的结构性预算赤字和庞大的养老金负担,到2016年底总计达到3576亿美元,这降低了芝加哥一般债务信用评级,提高了其借贷成本。


不过这种山崩式的城市破产并没有出现,至少现在还没有出现。实际上美国城市破产极为罕见。有分析称,从2008年到2012年,每1668个符合条件的美国地方政府中只有一个申请破产保护,比率大体上是0.06%。实际上美国并非所有的州都允许政府申请破产,只有约一半的州保留了授权城市破产的法律。


西方亮,东方不一定也亮


前两天微信朋友圈都在说央行和财政部掐架。大体上财政说,央行乱搞金融产品造成高杠杆结局,现在要去杠杆了,还乱发金融产品。央行说财政疏于管理,纵容地方财政无底限借贷造成高额地方债,财政收入和支出帐目不清。知情人点评说,中国财税改革一步未动,货币宽松只是麻醉剂,哪有麻醉了十年还不动财税手术的道理?


中国经历了过去十年政府投资高速增长、融资平台失控扩张之后,地方债务风险的隐患凸显。


在大洋这一端的美国,很多城市也面临财政困境。


美国总统特朗普推出了1.5万亿美元的减税计划,它对经济产生的提振作用现在仍无定数,但减税方案将在10年内给美国联邦政府增加1万亿美元债务。同时,特朗普政府和国会同意大幅削减赤字和增加支出,政府债务迅速上升,它意味着政府提供需求的空间在缩小。公开持有的联邦债务现在占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77%,是2007年的两倍。


(下一个申请破产的是美国城市,还是中国城市?图:金焱)


我的朋友Don是财税问题专家,他给我解释说,美国城市在特朗普时代都面临着收入来源和预算限制的不确定性。特朗普的税改立法中包含了一些限制州和地方增加收入的条款,加上特朗普政府可能会维持先前的提议,削减国内支出和社保支出,这样就会迫使各州提高服务门槛,减少居民所需要的服务,从而使地方政府负担加重。


一些美国的州已经在很辛苦地防止破产。比如康涅狄格州的负债已达到惊人的350亿美元。州内的一些城市和学区越来越依赖于州政府的救助。伊利诺伊州2017年的财政赤字近150亿美元,预计这些赤字将在2018年翻一番,达到300亿美元。


美国的地方债如此严重,很多城市都面临养老金亏空、基础设施陈旧,以及产业衰退的问题,这让底特律破产的可复制性变成一个问题。


底特律当年将约180亿美元的债务减记了逾70亿美元,在10年内投资超过15亿美元用于改善公共服务设施。Don告诉我,城市的债务重组和财政紧缩涉及到《破产法》第九章的内容,但该法此前未经历过大的考验,案例非常有限,实际上很多基本问题都无法回答。


尼克松•皮博迪律师事务所(Nixon Peabody LLP)合伙人David Schon参与了很多底特律著名大厦的修复,他告诉我,越来越多的人才和经济活动向市中心的聚集。他建议我一定要回到底特律,用眼睛才能体会底特律五年间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David Schon看来,破产在政府管理的层面来说,在城市重振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现在底特律已将年度预算改为中期预算,以四年为一个周期,减少短期的波动和政治上的影响;成立了预算留存基金,必须保持不低于年度支出总额的5%的余额。未来还将计划建立退休保护基金,2019-2022年大约将得到1.7亿美元的投入。减少债务利息支出,用3000万财政盈余支付部分退出破产的债务,通过可分配州救助债券(Distributable State Aid Bonds)的再融资减少大约6000万的债务。


如果有可复制性,也许是破产后底特律减少财政风险的措施,可复制性更强。


其实,美国对地方政府实施财政破产已属鲜见,中国用破产作解决之道,显然心理冲击更大,更何况,中国现在地方政府的真实债务情况还有待摸清。


Bruce Katz说,全球其它城市从底特律破产学到的东西应该是,城市是网络,而不仅仅是政府。他和我解释说,底特律的复兴说明,城市必须建立经济增长的平台。比如我去采访时,底特律有40%的路灯不亮,城市公园也被政府遗弃,下水道也没人管,城市破败建筑物随处可见,而这些是地方政府需要确定的基本要素,至少向企业和居民发出了可以留下来的信号。


中国地方债问题成为热点问题后,有声音说中国应该借鉴底特律的破产模式,机构风险分析(IRA)公司联合创始人克里斯·维伦(Christopher Whalen)认为这种想法非常有意思。他对我说,许多中国企业积累下来的债务确实存在问题,国家一直为债务做背书,因此就没有激励机制来保证企业和银行的偿付能力。一个世纪前,美国在20世纪30年代面临着类似的问题。现在中国在内部和外部创造了大量的杠杆,很多外债可能需要被宽恕或减记。内债相对容易。但真正的问题是,在减去坏账之后,中国GDP增长是否真的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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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焱,财经杂志特派美国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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