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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互联网泡沫亲历者:那是人生最戏剧化时刻 |《财经》特别报道

刘泓君 财经杂志 2019-04-03

互联网泡沫时代的硅谷,风暴中心的每个人都在经历最五味杂陈的心理战——这里混杂着急剧膨胀的财富,遍地黄金的机会,人性的贪婪,和荒诞的股票市场

 

《财经》记者 刘泓君 | 文 发自旧金山  宋玮 | 编辑


“放眼望去,会场里的每个人都身价上百万、上千万,跟2000年的时候一摸一样。那些大公司的程序员,手里都拿着价值500万美元的期权;刚毕业的学生,随便注册一个.com后缀的网站,身价立马上千万美元。”杰西(化名)这样感叹到。他把这批人称作“Paper Millionaire”,中文是“纸上的百万无翁”。随着互联网泡沫破裂,这些人也都一无所有。


这是他在硅谷最南端的圣荷西会议中心参加的一场区块链会议。比起白天人贴人的盛况,这里到晚上依然热闹不减,晚宴上,世界各地的区块链创业者汇聚于此,还有刚刚拖着行李箱下飞机的创业者,来这里只希望找投资人说五分钟的话。觥筹交错间,有投资落地,有合作达成。每个人都想在这个黄金时代抓住机会,在区块链火热的时期,大部分人都有“错失恐惧症”。 


看着眼前活跃的年轻人,杰西已经不年轻了。1996年从伯克利毕业,之后经历了硅谷互联网从萌芽、高涨到破灭的全过程。07年转战华尔街之后,又碰巧遇上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两次都身处旋涡中心,他知道区块链也是这样一个巨大的泡沫,但他还是没忍住来看看。不同的是,他对繁荣与破灭的轮回有着肌肉记忆。


《财经》采访了多位亲历过2000年互联网泡沫的人。时隔20年,每个亲历者都认为2000-2001年是人生最戏剧化的时期:从一夜暴富回到原点,从手拿四五份Offer到担心失业,也有人从破产边缘到惊险上市。这批人算是这场泡沫中的幸存者,但却同样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心理战。


(图/视觉中国)


要理解经济周期如何起作用,最好的方法是亲身经历。若不能亲身经历,不妨回头看看20年前硅谷这场泡沫:资本市场的贪婪与恐惧,急剧膨胀的财富化为泡影后的人性,互联网格局的形成与巨变,都浓缩到一个相当短的时间。泡沫破了,真实的世界才出现了。



升温·股市疯了


魏松祥(Steve Wei)从小家里穷,迫于挣钱与找兼职的压力,1989年进入清华的电机系之后开始自学编程。学会编程之后,通过兼职收入,魏松祥很快从班级里最穷的人变成最富有的人。1995年,他接受WebEx创始人朱敏的邀请加入公司,他成为WebEx第一个技术。他在1998年成功拿到美国的H1签证,带着团队里的十几个人来硅谷继续做研发。


“我过来以后,见到美国的朋友就懵了。”魏松祥指的是股票。即使在1997年,中国炒股的人依然是少数,美国的股市正在一个疯狂时期。他把从中国带来的一小部分钱,在E-Trade上开了一个账号。


“当时中国叫打新股,美国也是,股票一上纳斯达克,至少翻3倍,几十倍都有。比如给你2000美元给你100股,一上市就直接涨到了1万美元。”


“98年放了一些钱进去,当时任何人都是股神,任何人都能挣到钱。只要公司一上市,股票就翻倍式的涨。”这让他类比起了如今的区块链:“当年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网站。”


让股市暴涨的种子是在1995年8月9日埋下的。成立不到16个月的网景浏览器在美国上市,定价14美元,开盘后一路飙升至71美元,两个小时内,500万股被抢购一空,收盘价58.25美元。那一年,24岁的网景创始人马克·安德森,一夜之间成为硅谷与华尔街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自网景上市以来,世界就不再相同。”《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写道。当时微软是世界市值最高的公司,网景被比作“互联网领域的微软”,安德森本人被人称为“下一个比尔·盖茨”。无论是财富创造还是媒体关注度,网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华尔街日报》在评论中写道:“美国通用动力公司花了43年才使市值达到27亿美元,而网景只花了1分钟。”


从1998年到2000年,纳斯达克从1000点快速涨到了5000点。在股市最疯狂的时候,杰西的同事每天早上起床听股市播报的广播,听完之后就来办公室给大家分享信息。搬家之后,办公室里的“小喇叭”新家没有广播信号,就每天骑车去以前住所附近听广播,继续分享。那一年,一名杂志记者每周研究10支股票。这本杂志每周一上市的时候就被一抢而空,然后是他推荐的各种股票涨停。


“我夫人给我开了7个股票账户,我到处炫耀说今年的年化收益率达到了100%,结果我朋友说他一周的收益率就达到了100%。”杰西告诉《财经》。


对工程师来说,90年代末的硅谷是大施拳脚的地方。杰西也是中国首批来硅谷的技术淘金者。1998年,从清华到伯克利大学,再到硅谷创业公司的软件工程师,在一个人人创业的时代,杰西放弃技术路线,在硅谷创建了自己的咨询公司。


那时,他去两家创业公司谈合作。与硅谷老土的风格不同,当他进入到那些漂亮的写字楼,装修现代的办公室,他开始羡慕在这里上班的程序员们。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员工的精神面貌,每个人话语、仪态上的自信,他恍惚间感受,人生怎么这么不公平。“重要的是,这些人还都是百万富翁。”


他告诉《财经》:“当时如果你不在高科技行业,没有这家那家公司的股票期权,只是一家公司的小员工,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这种与环境的对比,会影响人的判断。”大多数人,会在股市上把这种“不公平”找回来。


身边人突然暴涨的财富是身在这场泡沫中的人最直观的感受。那时候硅谷华人的圈子不大,当时的中国人还笑话老美,股市那么好赚钱,他们怎么不动。后来杰西反思,是因为很多美国人经历过真正的经济周期,之前的肌肉记忆让他们更克制。


“网景效应”掀起了硅谷的互联网热潮。1999年这一年,在美国上市的457家公司中,有308家来自科技行业。市值排名前十的公司中,科技公司占了6个。巴菲特成为华尔街的靶子中心——价值投资理念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投资“赢者通吃”的成长型公司。


看着纳斯达克的曲线80多度上去的时候,杰西有些心慌,他出来了。在前前后后的几次访问中,杰西真正提早出来不仅仅是判断力。当时他的咨询公司每个月有着稳定的现金流,每个月的正现金流让他在面对身边朋友、工程师价值翻番时,他在经济方面也没有差太远。这种现金流入的业务,稳住了他的心态。但绝大部分人,没能忍住。一时间,人人都是股神。



狂热·怀抱梦想的年轻人


1999年从南加州大学信息科学研究院毕业的时,邱谆在人生的黄金时代,赶上了互联网高速发展好时代。


十年磨一剑来形容邱谆一点也不过分。他加入了当时硅谷风头正劲的公司——思科,那时思科是全世界最大的IP技术提供商,还去了思科当时最核心的IP协议组,准备开始大干一场。他就是杰西口中那些拿着大公司期权的工程师,不炒股,技术范儿。


他是中国最早一批接触到苹果电脑的人,从小学开始就迷恋上编程,一路参加计算机竞赛包揽各种奖项。在邱谆那个时代,喜欢编程并不是一个主流的想法。1997年从北大计算机系毕业时,计算机还是一个冷门的专业,毕业后也不外乎两种出路——留校任教或者出国深造。90年代末,来美国的门槛很高。那时,签证难拿,工作机会也少。


去北大之后,他目标明确执行迅速——大一过六级,大二过GRE,之后在图书馆的公共电脑上,用还没有图形化的基于DOS的网络浏览器寻找读研的留学资料。不出意外,他顺利拿到了美国7所顶尖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最终选择了南加州大学(USC)的信息科学研究院(ISI)。美国科学家Jon Postel是互联网的发明者之一,也是TCP/IP协议发明的奠基者,邱谆所在的ISI学院正是这位互联网的奠基人在南加州大学工作的地方,也成为TCP/IP的诞生地。


刚毕业的学生最容易接受新思想,比起巴菲特式的克制,他思维转换迅速。他毕业之后接受的观点是这样的:互联网这种新生事物打破了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因为传统资本主义的周期是产能过剩造成的,而互联网是有了需要再去做,没有实体行业产能过剩的说法,因此互联网没有经济周期。


当互联网出现时,华尔街也正在不断改变对它的态度,最重要的一点是——该如何给互联网公司估值。网景浏览器改变了华尔街对互联网的看法。此前,实体经济是赚取价差,微软、IBM也依靠卖软件产生收入。但网景浏览器第一次免费给用户使用,后来发明了向企业收费的商业模式,这种创新的方式打破了华尔街的定价模型。


正当华尔街困惑该使用何种新模型时,互联网女皇Mary Meeker提出了“烧钱换增长”的概念。邱谆很自然的接受了这种说法,创业一定要先挣钱的想法被打破了,转而把评价公司的指标换成了“UV、PV、GMV和DAU”这类增长指标。那时,他一度思考,是否需要一套全新的经济理论去解释互联网这种新生事物。


后来,这种思想也影响了中国第一代互联网企业的成长。“要么做大要么滚蛋”,这种硅谷的投资方式,也成为海归投资人评价互联网公司的重要指标。那的确是互联网抢用户的黄金时间段——1995年,全球互联网网民不到4000人;到2000年,网民数量达到3.61亿。


这种思潮下,很多人是WebVan与Pets.com的忠实簇拥者,这是当年的明星公司。前者是一家食物配送公司,在1999年宣布投入10亿美元,预备在两年后扩张到26个城市。后者是一家宠物电商,这家公司把广告打到了美国广告史最贵的“超级碗”上,还买了它的黄金时间段,无论是感恩节大游行中的热气球,还是宠物玩偶的群众群访,pet.com营销玩的溜,很快在美国家喻户晓。


疯狂的城市扩张,汹涌的广告营销,融资就是胜利,增长就是一切。这种氛围下,花钱都不是问题。那时,硅谷多的时候每天有15个技术公司的聚会,每次聚会的食物与酒水支出可达3-5万美元。那些社交活跃分子,经常处在赶场的状态中。只要会写Java或者C++,可以随随便便过来5-6份Offer。


在互联网的繁荣时期,风险投资行业也屡屡创下辉煌。德丰杰(DFJ)风险投资基金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告诉《财经》:“1998年开始,我们的投资收益率好的有些不同寻常。”


比起现在的低门槛创业,当时互联网创业门槛比现在要高的多。那时候,建立网站离不开硅谷的四大巨头——Sun的小型机、Oracle的数据库、EMC的存储,以及思科的网络基础设施。


当时魏松祥所在的WebEx刚创建,一口气就买了五六个几万美金一台的集装箱,并投入大量的钱做数据库。“没有这些东西,你的网站搭起来只能几百人访问,当你的网站要几十万人访问,就有很大的技术门槛,至少需要投入100万美元。” 


当风险投资的钱进入创业公司,创业公司又把这些融资买了这四家的服务,相当于市场的大部分钱涌入了当时建立网站离不开的四大巨头。以思科为代表的科技公司市值很快从1000亿美元迅速涨到5400亿美元,在2000年3月,思科垄断了多协议路由器市场;微软则陷入垄断的官司中,思科一度成为全球互联网市值最高的公司。


此时,身在思科的邱谆手里的期权一年就翻了近5倍。尽管刚毕业没多久的他还没考虑买房,身边的同事们纷纷买起了高尔夫球杆。


在硅谷最繁荣的时间,串联起两旁科技公司的101公路经常大堵车。出门吃饭排一两个小时的队,午饭时间找不到停车位,过来出差定不到旅馆。如今,不管是101高速上的车流,还是吃饭等位的速度,跟2000年泡沫的鼎盛时期很像。


邱谆所在的组可谓是互联网创业时代的黄埔军校。不断有好的工作机会找来,刚刚毕业的学生工资很快可以涨30%、50%,外加即将上市或者已经上市公司大量的股票期权,人心浮动,跳槽频繁。


创业者醉心于融资与扩张,工程师们醉心于股票与期权,互联网巨头们也开始了垄断与创新的世纪之战。1999年,当年互联网的开山鼻祖网景浏览器,结束了自己的绝对领先地位上市之后,被美国在线以42亿美元收购。


当年,网景的势头让比尔·盖茨很快坐不住了,1995年,微软就开发了自己的IE浏览器和操作系统。尽管第一版IE浏览器建立在部分网景的代码上,表现上也乏善可陈,但在微软不停更新IE浏览器的版本,加上“捆绑销售”战略,网景股价不停下跌,最终连安德森本人都在抛售自己公司的股票。网景的绝对市场优势结束了。


1997年,安德森起诉微软垄断市场,向美国司法部提出控告,称微软利用操作系统捆绑销售浏览器软件,打击竞争对手,涉嫌违反公平竞争原则。这起轰动一时的官司却意外帮助了很多如今的巨头。


此前,美国已有过根据《反垄断法》拆分AT&T和埃里克森美孚石油公司的先例。当时的微软操作系统如日中天,为了避免100%垄断市场独孤求败的尴尬局面,微软花了1.5亿美元出手为竞争对手输血打气,拯救了当时半死不活的苹果麦金塔操作系统,奄奄一息的苹果得以续命。


承载了微软全部火力的网景,也为雅虎、谷歌、美国在线争取了更多生存空间,网景是巨头垄断下的第一滴血。沉浸在一夜暴富梦想中的人们还没有醒来,伴随着收购,网景的时代结束了,但网景留下的官司还悬而未决,互联网行业也随着网景落幕即将迎来调整。


2001年的春天,尽管纳斯达克股价已经开始跳水,狂热中的人们还没有醒过来。邱谆跳槽了,去了一家创业公司,有了更高的工资,更多的股票,更大的空间。



破裂·从身价百万到一无所有


“当比尔·克林顿把司法部带到微软时,网络泡沫破灭就被煽动了,它让科技市场感到寒意。”当问及互联网泡沫为什么破灭时,DFJ风险投资公司合伙人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这样告诉《财经》。他指的是安德森起诉微软反垄断以后,美国司法部对微软发起调查。


2000年3月10日,科技股价走上顶峰,也是当年纳斯达克的历史最高峰。一家投资机构在美国《巴伦周刊》中发表了一篇《Burning Up》的文章,调研了207家互联网公司,预估51家网络公司现金流面临枯竭,以当时的烧钱速度计算,几乎所有的公司都撑不过12个月,亚马逊也不例外。也是在3月中旬,关于微软垄断案的判决即将出结果,市场上开始传播各种流言蜚语。人们对于微软能赢得官司的信心越来越弱。股市开始滑落。


4月,联邦法官托马斯·杰克逊的判决终于下来了,他称微软公司的确存在垄断行为。这份判决很快终止了市场的狂热情绪。当时,微软长期是科技股市值的第一名,直到判决前后被思科超过。股市考验的是投资者的信心,在监管面前,科技巨头可能面临的分拆与陨落的消息迅速引来市场恐慌,科技股在达到历史高峰后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持续下跌。


美联储从1999年到2000年加息到之前的6倍,微软垄断案在上诉、驳回判决、解雇法官杰克逊的反复中重现生机,纳斯达克却在坏消息接踵而至中大跌,偶尔也会随着一些好消息的到来小幅回升。对于很多创业公司来说,在股市更大程度的崩溃前抓紧上市,是挽救现金流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时,亚马逊股价从100美元跌到9美元,甚至有分析师预言它会倒闭。 “2000年底,网站型的全部市值都跌光了,亚马逊、雅虎也跌完了。”魏松祥告诉《财经》。他赔光了之前98年炒股赚的所有钱,他意识到投机性越强,回报越高,但老股民会清仓,他们这些没有经验的人,危机来的时候就成了被宰割的对象。


魏松祥钱赔光的时候,他就想自己怎么那么傻。当时,公司也处在一个很不好的时间点。由于公司是卖服务而不是软件,客户按月支付,每个月就付几千美元。从1999年开始,硅谷的公司都在疯狂的扩张中,魏松祥的公司收入低迷,不到一百人的团队已经有十几个人跳槽去了其他公司。


周期不好的时候,公司也融不到风险投资的钱。不上市,现金流就断了。2000年,WebEX有了些收入勉强上市了。即使这样,当时华尔街的分析师根据公司的现金流预测,这家公司很快会倒闭。


WebEx是与互联网周期相反,却频频死里逃生的公司。魏松祥感叹,如果拖到2001年股市继续下滑,很可能就上不了市了。渐渐地,他发现转机出现了:美国人在情绪最坏的时刻,公司业务上去了,因为熊市出差的人更少,使用电话会议的人就更多。 


他回头看当年跳槽的人,这些人股票没了,需要重新面临找工作的问题。当同事们纷纷跳槽的时候,魏松祥也曾经羡慕过。但他当时认为,很多人去的公司都不靠谱,程序员界有一条鄙视链:写C++看不起写网页的人,因为写网页太简单了。那时候他认为“用网页做出来一个产品有什么含金量”“电商有什么含金量”。现在看来,当时的想法也不全对。


911事件发生之后,股市再度暴跌,恐怖袭击带来的人们对出差的恐惧,他的客户又一次激增。在互联网公司频繁破产的时代,他们是幸运的那一群。有了客户就有了收入,就能活下来;而那些还没有找到商业模式的公司情况不妙。2000年底,首先是互联网公司跌没了;在2001年之后,连思科、英特尔这类的老牌IT公司股价也蒸发了80%以上。


在公司上市前,他炒股赔光了之前赚的钱。在2001年,他卖掉了公司股票,在很多人抱着还能涨回去的幻想中,他做了一笔空单。幸运的是,自己炒股赔的钱在这笔做空中又赚回来了。


很多当时赫赫有名的公司,则没有那么幸运。2000年11月,Pets.com倒闭,这是第一家关门的互联网上市公司,这也是邱谆对互联网泡沫破灭的第一印象。到2001年中,纳斯达克很快跌到不到2000点。此时,名声大噪的WebVan也因为资金烧完倒闭了。


这两家代表性的明星公司死亡,直接原因都是现金流断裂。Pets.com花了大额价格营销,但能隔着几个时区购买狗罐头、猫砂的人依然是少数,那时的物流也远不如今天发达,还不如走路去身边的超市。WebVan就更荒诞了——试想卡车司机在拥挤的旧金山城堵了几个小时,然后花费高昂的停车费,最后只给用户送了几瓶苏打水。为了吸引用户,他们当年还提出了“免费配送”。直到今天,亚马逊也不敢在美国推出“免费配送”。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华尔街激进派的观点,巴菲特因为当年不投资互联网公司,至今依然扣着不看好科技股的帽子。当年一些巴菲特的簇拥者,从1999年开始做空,那时,做了20多年二级市场投资的保罗·麦恩泰(Paul McEntire)就是一个。


他代表着老派投资者的观点: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互联网, Pets.com和WebVan都是很傻的想法,互联网泡沫则是一帮23、24岁的小孩,对公司管理一无所知,却把公司送上了纳斯达克;那些风险投资者们也“只能挣一小会儿的钱”。


当时,他在做自己的对冲基金。麦恩泰的朋友在1999年的巅峰时期,曾经一度账面浮盈4000万美元,他问朋友需不需做个对冲,代价是如果市场上涨会少赚一些钱,朋友拒绝了。像麦恩泰这样做空的专业投资人不在少数,华尔街的空头们早已在暗中行动。


邱谆跳槽的时候,纳斯达克已经过了巅峰时期。他并未意识到,之后到来的是一场长达数年的冬天。2001年,他新加入的创业公司也是做核心交换机的,他在这家公司一呆就是8年,成长为最核心的高管。直到这家公司在2008年被收购,加上两年锁定期,就这样,他度过了毕业之后的第一个十年。


曾经人人都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些人又回到原点。


很多在泡沫巅峰期跳槽的人,因为被期权协议锁定,通常要晚一年才能解锁。如果一个工程师恰巧在2000年跳槽,根据期权协议,即使纸面财富达到200万美元,也是满一年以后解锁才能卖。不到一年的时间,互联网公司的股票跌去了90%,甚至99%以上。曾经的希望,都变成了一堆废纸。


更惨的是炒股没有及时收手的人。按照美国的报税制度,资本所得税通常在次年的春天申报。很多人1999年在股市赚钱之后,等到2000年报税时,当时赚的所有收入全部赔进去了,分文没有赚取,却不得不支付上百万的税单。最后,很多人一无所获,不是输给了崩盘的股市,而是欠下了美国国税局的“天价税单”。


成立6年之久的亚马逊之前都陷入与其他公司的苦战中。2001年,贝佐斯接受采访时称:“这些.com的公司大量花着风险投资人的钱,这些钱来得容易,花出去也容易,他们网上每笔买卖不惜亏损5-10美元。如果亚马逊要生存下去,就必须陪着他们疯下去。”令贝佐斯安慰的是这种泡沫正好这个时候破灭了,避免了亚马逊陷入更深的窘境。


繁荣的时刻,硅谷里挤满了各种来这里淘金的人,从新泽西过来的,波士顿来的,还有各种地方偷渡来的。如同现在的科技公司裁员潮一样,泡沫带来的裁员潮,邱谆身边很多程序员回国了。现在看来,这批华人错过了硅谷的好时光,却参与了中国互联网的崛起,成为BAT的早期员工。


此前,斯坦福的金融课程很多都是教人如何赚钱。在危机之后,大学里开始开设风险管理的课程,也多了更多政策去监管股市。这场泡沫,来的猛烈去的也突然。


(2001年4月19日,美国加州,求职者排队进入一场为硅谷失业者举办的招聘会。图/视觉中国)



寒冬·最艰难的时光


如同今年网上很流行的一句话“2019年是上个十年经济最坏的一年,确是下个十年经济最好的一年。”熬过泡沫破裂初期,只是考验的第一阶段,更持久的考验,在接下来的几年。


2001年12月底,世界最大的能源公司安然申请破产保护,此后证券市场造假丑闻不断。2002年美国国会报告中称,这类造假“彻底打击了投资者对股市的信心”。之后,萨班斯-奥克斯利法案(Sarbanes-Oxley Act)在数次激烈争议中匆忙出台。尽管这个法案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会计改革法案,它标志着美国证券监管思路的根本性变革:从披露转向实质性管束。


德雷珀这样的批评者认为,它加大了外国公司和中小企业在美国上市的成本,也限制了股票市场的流动性。对还未上市的中小企业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躲过了互联网泡沫现金流问题的WorldCom因为会计问题被迫停业,后被收购。此法案出台后,互联网行业于2002年跌倒了历史最低点。


对大多数创业者而言,最艰难的几年是2002年到2005年。很多公司这四五年都熬不过去,一路走下坡路。当公司走下坡路,人才就会流失,剩下的都是质量不高的。“周期时间太久是扛不住的,一两年或许可以回来,让业务进入轨道。如果当时业务当时还没有定型,就很不靠谱了。”魏松祥这样总结。


对很多风险投资公司来说,2000年并不是危机的开始。蒂姆·德雷珀(Tim Draper)对《财经》回忆:“2000年并不难熬,因为当时投资了Skype和百度。2001年是下滑的开始,而最煎熬的时光,是在2006年。


危机到来的时候,矛盾也格外激烈。德雷珀与LP们的沟通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小LP。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的一大笔钱,即使是一笔极小的投资,他们也会过问的非常细致。


2002年,裁员在硅谷已经是家常便饭。谁谁谁被裁员了,哪些公司又关门了,是当时吃饭的永恒话题。那些大公司裁员的谣言满天飞,奇怪的是,这些谣言总被印证是真的。当公司进入三天两头的裁员期,气氛变得更加严肃,周围的人说消失就消失了。


2002年,徐皞从华盛顿再次踏上硅谷时,萧条显而易见:“虽然不说鬼城那么严重,但这是硅谷,怎么会这么清冷。”最明显的现象是101不堵车,吃饭也不排队了。那些曾经拥挤的办公楼,变得空荡。


徐皞加入VMware的第一天,他同事在庆祝他入职时问他:“大家都在离开硅谷,你为什么逆潮流这个时候加入了?”互联网泡沫时代,他还做过当一夜暴富的梦。加入VMware时,他已经不再对股票期权抱有希望。如今,绝大部分工程师跟他一样,判断的标准从财富回归了成长空间。VMware想要做一个操作系统,想到他可能会参与到这个世界下一个操作系统的研发,这件事让他兴奋。


当被问到徐皞是六个月还是两三年意识到在经历互联网泡沫破灭时,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几分钟,他说是六个月。2002年,他加入VMware,只谈了工资,完全没有在意股票期权给了多少。


徐皞提到的六个月,指的是距离911事件发生之后的六个月。911事件,是股市的一个分界点。很多还在挣扎着希望很快回涨回去的人,在那一次暴跌中,死心了。


“股市破了所有人都觉得短期内会再涨上去的,这是人性对一些事情自然而然经历先否定再接受的过程,大部分人需要6个月甚至两三年才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徐皞告诉《财经》。


杰西在低谷期撑着自己的咨询公司,这家公司与绝大部分互联网公司不同,它更像一个现金流很好的小生意。2006年,他把公司卖给了美国银行,离开硅谷去了东海岸。


如今,邱谆已经多次转换赛道,从研究技术成为一名投资人。在《财经》的几次拜访中,他曾经感叹:“人工智能经历了几次沉浮,那些曾经做着冷门研究的同学,沉寂了数十年,如今又火了。”


前文提到他曾经一路参加计算机竞赛,包揽各种奖项。竞赛到了高中组,最后都会变成研究下棋问题。下棋,也是人工智能的核心研究方向。在国内,只有少数高校在研究生与博士期间开通此类课程。从高中开始,为了参加竞赛,他就找各个高校关于计算机的研究生课本来看。过往对竞赛的痴迷,邱谆在研究生期间选择了人工智能方向。


研究生时光,他的研究领域是无人机组队和多机器人协作踢足球(Robocup)。毕业那年正值互联网的黄金时代,留校做人工智能的研发是个苦差事。在几波潮流中,人工智能起起伏伏,直到今天,“多AI协作”系统仍然未能商业化,计算机视觉技术的突破才让自动驾驶行业在商业化上开始突飞猛进。也是在2016年,谷歌旗下的下棋高手Alpha Go首次战胜人类顶级选手,再次带来人工智能的繁荣。


互联网当年的问题,与人工智能如出一辙:明明是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解决问题,很多底层的基础问题还未解决,很多人在大跃进时代希望一年解决。


当年,搜索网站很多。邱谆当时对一个很小的搜索网站印象深刻——比起其他那些搜索引擎上都是各种公司花里胡哨的广告,这家搜索网站的页面很干净,尤其好用的是,搜的结果准。这个页面干净的小清新网站,就是谷歌。


2001年,泡沫破裂之后,谷歌开始通过卖“关键词”赚取收入,活下来了。直到今天,谷歌Adwards广告系统成就了它印钞机式的商业模式,很快发展壮大,于2004年上市。


1999年,华尔街给了亚马逊300亿美元的疯狂估值,说它疯狂是因为当时这个估值建立在世界上的每一本书都有亚马逊来买卖才合理。徐皞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97年开始工作的,他身边的每个人都经历了那场互联网泡沫,财富来来去去,绝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变化。他认为,那时真正财富增值的那批人,很多是在谷歌早期加入公司的人,且不只呆了3-4年,而是在谷歌早期呆了10以上的人。“财富增值还是需要你输出价值的积累,赚快钱是有,那跟去拉斯维加斯赌一把有什么区别呢?”他说道。


这二十多年来,徐皞已经早期加入VMware在内的5家初创公司,同时涉足了投资领域,他的观察是:直到今天亚马逊远远没有占据100%的图书市场,但它的市值是1999年的近20倍;贝佐斯早就已经在思考如何把用户的行为数据转换为商业价值,他的故事告诉我们,光看当前阶段商业模式,不看创始人格局会有局限性。


他也因此纠正此前的一个错误:“我以前老跟人说,如果你是一个几十几百人的公司员工,CEO跟你没什么关系。现在看来,即使是一个十万人的公司,CEO至少要占我权衡的50%。”


在互联网泡沫之后最难熬的五年里,无数公司倒闭了,新一代的伟大公司诞生了。




轮回·危与机共存


2000年的那场科技泡沫,从繁华到凋零,是硅谷、华尔街、华盛顿三者合力的结果。这是技术变革掀起的个人英雄时代,外加华尔街金融巨头们疯狂造势的结果,当然也少不了“垄断与反垄断”之争,和监管政策的作用力。


不看好互联网的麦恩泰在1999年选择了做空,逃过了硅谷那次互联网泡沫,却没能逃过2008年的金融危机:“所有的股票都跌了,房价跌了,无一幸免。”比起8年前的科技泡沫,麦恩泰认为2008年的金融危机是全球性的,更大范围的灾难。


“2006年到2007年,硅谷开始复苏,才过了不到五年,年轻人们又开始囤房子、囤跑车,买了一套房子又想买第二套、第三四五套。”很快,人们忘记了那场泡沫,很多人在2008年的危机中,失去了自己的房子。


一方面,美国次贷危机引发了全球经济动荡。另一方面,2008年的硅谷,却是值得被科技发展史铭记的一年,世界真正被改变了。


2007年,乔布斯穿着那件经典的黑T恤与牛仔裤,发布了新一代iPhone。一年之后,苹果应用商店诞生;安卓操作系统也出现了,开始与苹果分庭抗礼——一个崭新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了。


对于更多小公司来说,亚马逊云于2006年的诞生降低了成本,互联网创业必须大规模购买服务器时代结束了,Linux存储技术的提升,创业门槛又降了很多。“亚马逊云出来以后你创业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了,那个时间点开始,互联网创业没瓶颈了。”魏松祥说道。


2008年,有了应用商店,有了共享经济,亚马逊云开始应用,还有无数移动互联公司即将来临。然而,科技股却已不再是华尔街的宠儿。那一年市值最高的十只股票中,已经变成石油、天然气等能源公司,微软是唯一一只科技股票。


说起来,魏松祥加入的网络会议公司WebEx算是2000年那场泡沫的受益者,因为经济的下行为他积累了客户。2008年,共享经济的鼻祖Uber、Airbnb以及办公室共享公司Wework均诞生在这一年。很难想象,在经济繁荣的时候,美国人会把自己的车子、房子、办公室分享给陌生人使用。正是经济的下行期,为这些公司的诞生提供了土壤。


提到2008年,杰西几次欲言又止:“对我也算是好事,但是整个过程很难熬。”那时,他正在一家量化基金。在金融危机之前,他已经察觉到苗头不对。之后,他所在的部门率先带人开始做“风控系统”。金融危机之后,整个华尔街开始重塑公司文化,从此前的注重盈利到注重稳健。


两次危机之后,杰西对周期和股市的态度一直在发生转变:从最开始炒股相信自己的眼光,到相信大盘与指数基金,到如今,他已经不炒股了。因为论炒股,华尔街的机构永远比他专业。他的心得是:“炒股错在优化,很多人策略好好的,一优化就赔钱。”正如查理·芒格曾经说的:“你需要的不是大量的行动,而是大量的耐心。” 


圣诞节前,年过七旬的麦恩泰还跟太太开玩笑说,没准他能在老年成为巴菲特。这些年,他做过共同基金,也做过私人的基金,到现在是Palo Alto咨询公司主席,股市给他上了一课:“想成为伯克希尔那样的公司需要耐心,客户们大多没有耐心。”


互联网泡沫破灭了,思科到今天也没有涨回到2000年的巅峰时期,微软市值在2018年又短暂登顶。亚马逊上市价格1.73美元,互联网泡沫巅峰期98美元,随后跌到9美元,如今,亚马逊价格高达1670美元。当年不起眼的苹果登上了王座,谷歌、Facebook在互联网泡沫破裂后崛起,互联网被深刻地普及了。


这些年来,魏松祥还创建了一家视频会议公司被华为收购。2013年,他又创建了Dingtone,目前正在把自己的公司业务转向区块链方向:“我当时看别人做去中心化的通信应用,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这个事情起来了,我们就完了。我们杀进来,不是眼红区块链,通信很容易去中心化。这个不做,我们将来怎么活下去。”


第四次创业,魏松祥看到了互联网泡沫那年的影子,他忧虑区块链的疯狂融资与套现会把行业毁掉。


荒谬的是,当他全力杀进来,注册新公司Top Network,融资800万美元,给两家公司建立防火墙,并把核心员工调动来新公司,那家让他“咯噔”一下,融资数额是他们五倍的竞争对手,在区块链最风风火火时期进入的这个领域的公司,已经事实上停工了。当年的互联网的泡沫,在区块链领域再次轮回了。


历史总是相似的,但每一次相似又不尽相同,一轮轮的行业周期还在轮番上演。慢慢来,比较快。


(应采访对象要求,杰西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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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苏月  yuesu@caijing.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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