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不起的孙正义:谁能消化软银的大体量资本游戏? |《财经》封面
全球资本市场可能很难有人为软银和孙正义买单,包括他的梦想、投资体量和他的危机。但继续看好软银投资模式者不乏其人,此轮价值回归理性的铁律会真的失灵吗
本期封面。创意设计/黎立
文 |《财经》记者 刘泓君 宋玮
编辑 | 宋玮
经历类似于联合办公独角兽WeWork这样的投资估值危机,对软银集团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孙正义来说,并非是第一次。
2000年全球互联网行业第一次顶峰时,孙正义因为投资了雅虎等公司,资产短暂超越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但他只在首富位子坐了不到三天。随着网络泡沫破裂,软银市值从2000亿美元迅速滑落到20亿美元左右,濒于破产。直到三年后才走出泥沼。
一位风险投资人告诉《财经》记者,孙正义的投资方法,几十年其实从没变过。当年VC(Venture Capital,风险投资)投几十万、百万美元,他敢投几千万美元;今天VC可以投几千万甚至上亿美元,他投30亿、50亿美元。软银在WeWork这个项目里就累计花费了近190亿美元。
孙正义投资方法的核心:一是认知套利,即孙正义常说的时光机理论——充分利用不同国家和行业发展的非平衡。先在发达市场如美国发展业务,然后等时机成熟后再杀入日本,之后进军中国,最后进入印度等;
二是利用非对称性的资金优势来掠取头部项目,头部项目获得巨额资金后继续攻城略地,进而获取该赛道的垄断地位。
当年对一笔项目投资几千万美元,对于全球资本市场不过是很小的体量,市场足够消化它的风险。当软银从当年的几十亿美元逐渐壮大到今天Vision Fund(愿景基金)的千亿美元级,当他可以向创新创业公司投入数百上千亿美元时,这意味着市场给这些公司的估值要达到几万亿美元,体量之大,超过市场的消化能力。
以WeWork为例,这家声名在外的联合办公概念公司,估值从顶峰时的470亿美元跌到今天的80亿美元,并不是这家公司自身业务和模式出现了问题,而是二级市场不再认可孙正义给出的高定价。
在投资界看来,今天全球资本市场上已经没有人能消化软银所带来的风险——这是软银当前面临危机的本质。
那个“改变游戏规则的人”
一个流行于创投界的说法是,多数投资人努力争取成为Game winner(游戏赢家),而孙正义是少有的Game changer(改变游戏规则的人) 。
多年来,孙正义一直的想法是做“全世界最大的企业”。在井上笃夫写的《信仰·孙正义传》的结尾,孙正义说:“位居三流,含恨而死,我讨厌这样的结果。我要成为第一,而且遥遥领先。”
但生于日本、美国求学、日本创业的孙正义或许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机会通过一个产品或者一个idea从零到一、仅凭实业就做成全世界最强大的企业。
所以他在2019年10月接受《日经商业周刊》采访时发出感叹:“互联网革命发生时,我没能征服。我的确取得了一些小成就,但更大的赢家是Google、亚马逊、苹果和Facebook。与它们相比,我为我们的规模如此之小而感到尴尬。”
1957年出生于生于日本佐贺县鸟栖市的孙正义年少时因为韩国国籍身份在日本受到冷眼,成人时在美国才逐步获得认可,他目睹了日本从强大走向衰落不可逆转的命运,而在美国,他看到的是科技加金融的力量可以让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甚至一个个体如此强大。
1981年,孙正义在日本创建软件银行,从一家出版社开始,经过38年的发展,成为了日本最大的网站、最大的电子商务市场和第三大移动通信公司。在海外,软银投资过全球600多家公司,包括给其创造最丰厚回报的雅虎与阿里巴巴。
软银集团今天的市值是773亿美元。但比起孙正义口中的赢家——市值10934亿美元的苹果公司,这个成绩远没有达到他心目中“全世界最大”的目标。
有一段时间,孙正义曾寄希望于和国家合作来创造大型机会。他多次试图让日本、韩国在高速通信上押上国家的未来。孙正义的一个观点是:“过去30年,深刻影响了我们的三个指标是:CPU运算能力、存储介质的尺寸和通信速度,这三个指标的增长速度是100万倍。”
1998年6月,亚洲金融危机把韩国推向深渊的边缘,孙正义和他的老朋友比尔·盖茨造访了青瓦台。在会谈中,当时的韩国总统金大中向孙正义问道:“为了重建我们的经济,你认为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孙正义迅速回应。“有三件事,”他说,“首先,宽带。其次,宽带。第三,宽带。”坐在他旁边的盖茨点点头说:“我百分之百地同意。”
尽管当时金大中并没有完全理解宽带,但这位总统很快就发布了一项行政命令使得宽带覆盖全国。这使得韩国在高速连接方面成为亚洲领先。
2011年前后,孙正义还曾提出过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亚洲超级电网”,在这一计划下,亚洲的输电线路将提供可再生能源发电——蒙古的风能、印度的太阳和俄罗斯的河流。
孙正义说,“亚洲超级电网”将为所有亚洲国家提供稳定的电力供应。那么,在亚洲范围内采取行动的第一步是什么?孙正义认为,可能是通过俄罗斯港口城市海参崴(Vladivostok)将水力发电从俄罗斯输送到日本,而北海道就在日本狭窄的海上。
因此在2012年夏天,孙正义提出与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会面的决定。而当时软银的外部董事、优衣库创始人、日本迅销公司会长兼社长柳井正反对这样的私下会谈,他担心孙会因为讨好一名政客而受到公众指责,孙正义的计划告吹。
对世界经济、政治变化的高度敏锐最终让孙正义抓到了一个大机会,并且他比别人更极致地执行了它。
2016年开始,孙正义组建规模千亿美元的投资基金——“愿景基金”。前百度总裁陆奇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称,当时大家都看了这个机会——基金周期会变长、规模会变大。“但孙正义一口气募了一千亿,是让我有点吃惊的。”
创新工场创始人汪华曾告诉《财经》记者,正是因为苹果、谷歌、亚马逊这样超级巨头的出现,使得需要超级大基金来与之抗衡。
“标准的投资只要做好投资就行了,但要和超级巨头抗衡,光做好投资是不够的,更有效的做法是——用足够多的钱,把产业投资和财务投资结合在一起。”汪华说。
作为风险投资人,他们优先考虑的是基金收益,基金规模越大回报率越低,这是一个必然的规律,所以在愿景基金之前,没有人想过可以募集这么一个超大规模的基金——因为它的存在是不合理的。
“而孙正义想的是,他可以通过超大规模的金融资本控制头部公司来实现堪比单一巨型企业对世界的影响力。”一位长期观察软银的投资人说。
孙正义在美国和欧洲布局,在中国和东南亚布局,他把世界分为了七个垂直赛道进行投资:消费、企业服务、金融科技、前沿技术、医疗科技、地产建筑、交通物流。他并没有选择向每家公司投资一小笔钱,他更不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出售股份,以赚取快速的利润。他的做法是:大手笔投资同一赛道的多家竞争公司,谋求大股份甚至控股。
观察孙正义过往的投资组合,他倾向投战争已经结束的公司或者通过烧钱可以迅速使战争结束的公司,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最大概率押中赛道的最终胜出者。投战争已经结束的公司,最后公司即便破产了,孙正义持有的也是债——这又是典型的资本家思路。
孙正义投资了Uber所有的竞争对手(分别位于美国、中国、印度、巴西和东南亚)并在2018年终于投资了Uber本身,其在UberG轮融资时才入局,一出手就高达77亿美元,一举拿下超过15%的股权,成为Uber占股最大的外部投资者。据《财经》记者了解,孙正义甚至一度希望促成Uber和滴滴合并。
“软银不是谁的盟友,而是所有人背后的那只手。”一位创业者评价。
如果每个大赛道通过合并最终形成一到两家超级公司,这些超级公司共同组成一个形式松散的公司网络,而这个网络背后的控制人正是孙正义——这或许是他的终极目标——一个超级网阀建构的终极、有序的世界。
目前,愿景基金在软银集团的地位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今年8月,软银在财报展示中,毫不掩饰整个集团“弃实体,转AI投资”的战略倾向。
硅谷老牌风险投资公司Benchmark合伙人比尔·格利(Bill Gurley)将软银的钱比作是“资本武器”。他认为软银的打法在以前的商业史上绝无仅有。这也是为什么,同样是Uber与WeWork的投资方,对软银而言,这两个公司均是软银的“亏损”;但对Benchmark来说,它们成了Benchmark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回报的新故事。
Benchmark想要的是赚钱,而孙正义,他想要的是传奇。
互联网上半场有效、下半场失效
大约在八九年前,软银的战略团队展开了一项研究,研究集中在一个问题上:为什么在某个时间点以后,英国在赛马比赛中连连惨败?
谁能阻挡孙正义?
资本市场已经很难消化软银
在投资界人士看来,孙正义的“赌徒心态”在他第一次遭遇破产危机时就显露无遗。
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评级机构把软银信用等级定义为BB级“投机型”时,其股价缩水40倍,新资金来源全部断绝,软银陷入绝境。
一年后,日本宽带政策开放,孙正义决定转型宽带业务“雅虎BB”,他在各个楼道、管道间铺设接线,但遭到日本最大运营商NTT阻挠。孙正义还需要在最后几栋楼铺设暗光缆就可以连成一个环了,但NTT不愿意交出暗光缆。
面临绝境时,孙正义的解决办法是,去总务省当面抗议,并借来打火机威胁要“自焚”。
“你们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手里有许可权。如果这种状况持续,我的事业也到头了,我会召开记者发布会宣布终止雅虎BB,然后回到这里浇上汽油。”他在现场说。
孙正义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斗志高昂,他说自己为了公司可以连命都压上去。在这些困境时刻,孙正义每天工作到凌晨3点,他表现得斗志高昂。
直到2003年,软银还在巨额亏损中。他万不得已出售了青空银行的股份,这是让他最难受的事:“我很害怕,我恨我自己。”那一年8月,宽带业务盈利了。软银走出泥沼。
今天孙正义愿意花费近190亿美元,谋求一家估值80亿美元公司80%的股份,这不合常理。但这非常像是孙正义做出来的事。
他曾在一片质疑中收购日本掉队的运营商沃达丰,引发股价下跌60%,背负巨债,花了七年时间让它起死回生,成为日本盈利情况最好的运营商。他失手频率一样高,Sprint被收购后一蹶不振,软银债券被调至垃圾级。过去几十年,软银一直在大起大落中——这极大加强了他的自信。
孙正义20年前的做法和今天的做法没有本质不同,但不同之处在于,以当时软银的体量,市场是有足够空间和时间来消化它的风险。而今天,当它向市场投了千亿美元,资本市场上已经没有人能消化它的资金。
孙正义擅长大体量资本游戏,他能不停从银行贷款、发债,是因他手里有大量一二级市场公司股票可以抵押、变现。
但今天的问题不是没有钱,而是钱太多但缺乏有效的行业可以去消化。所以孙正义的问题不会出在钱上,而是出在经济本身的问题上、出在其所重仓押注的行业和公司本身。
关于经济周期的悲观情绪还在蔓延,如果出现任何“黑天鹅”引发这部分质押物的集体缩水,或者软银出现“债务危机”,所有与它相关的科技公司都得跟着遭殃。
在孙正义募集“千亿愿景基金”赚足光环时,软银集团也债台高筑。截至今年上半年,软银有1400亿美元的债务,扣除现金与现金等价物的债务额后,还有460亿美元的净债务。
他曾在2000年投资阿里巴巴2000万美元,2004年投资4000万美元。19年后,孙正义在数次套现后还持有阿里巴巴26%的股票。按照阿里如今的市值计算,仅仅是阿里这部分股票就价值1100多亿美元。
软银曾经通过减持阿里巴巴的股票获取收购ARM缺失的现金流;2019年6月软银还抛售了7300万份阿里巴巴美国存托凭证,占阿里总股份2.8%,成功套现111.2亿美元。
软银还多次在发债时把阿里巴巴的股票作为抵押物——这意味着,一旦软银现金流周转出现问题不得不变卖资产,阿里巴巴也会因股票被抛售一起受影响。同样,如果阿里股价下跌,软银也会面临巨大压力。
然而,有投资界人士评价说,阿里的未来和买方市场当然是巨大的,但这些恐怕都装不下孙正义的梦想。在一个不断变化的资本市场里,特别是美国牛市持续多年,盛极必衰的规律使然,持续的规模膨胀和估值上升,终究有价值理性回归之时,WeWork最近的估值缩水,就是对孙正义式的投资扩张最新的警示,问题在于,他是否清醒意识到了并有能力扭转?
(本文首刊于2019年10月28日出版的《财经》杂志)
推荐阅读
责编 | 蒋丽 lijiang@caijing.com.cn
◤本文为《财经》杂志原创文章,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或建立镜像。如需转载,请在文末留言申请并获取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