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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艺术总是“你生活在哪,就面对哪”的问题 | 腾云文化论坛

徐冰 腾云 2020-08-23


学者们用理论表达着对文字的判断,而艺术家则用作品展示文字的特性。正如徐冰用《天书》、《地书》表达他对文字的理解:一部分是工具,另一部分是外包装。


“我们通过文字阐释、感知、经验并生活于我们置身其中的物质条件里面。文字是我们经验世界的媒介,我们已无法摆脱它而生活。”徐冰说。


本文来自国际知名当代艺术家徐冰在第六期腾云文化论坛上的演讲




徐冰

国际知名当代艺术家



差不多20年以前,我做了《转话》这件作品。“转”是转换的“转”,“话”是说话的“话”。当时我还在纽约,因此对“文字”和“沟通”非常感兴趣,对于语言文字的探索也变得激进起来。

 

《转话》的中文文本取自刘禾教授的著作,我先请人将中文翻译成了英文,再从英文翻译成德文,并依次翻译成了俄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日语、泰语等,最后又翻译回中文。

 
《转话》计划是一个关于不同语言间转换的可能性及程度的实验。 


通过连环地翻译,可以看到文字在不断转译的过程中,原有的意义也逐渐丢失。

 

我放这件作品,并不是想直接谈文字作为一种传达的体系的作用。而是要谈跟文字有关系的艺术作品,谈它的特殊性和它的方法。



01

《天书》,吸引读者又拒绝被认识

我在插队的时候参与了当地农民和知青合作的文学刊物,我的责任就是用合适的题目、不同的字体装饰别人的文章。这段经历影响了我后来的创作。有人看到我的作品后曾说,徐冰的书法功底还挺好的。其实不是我的书法功底好,而是因为在当时我有很多机会训练自己。


我对字体的结构、外形的演变特别有兴趣。在我看来,字体的设计承载了社会、政治、时代的痕迹。


正常的文字都是通过交流、沟通、传达意义起作用。在《天书》这件作品中,我使用的,或者说我创造的这些文字和正常文字的作用恰恰相反。这些文字要制造障碍、制造误读,它们在可读和不可读之间,或者在似是而非、表里不一之间起作用。


徐冰,《天书》,1987-1991,综合媒材装置,中国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18

我设计了大概4000多个字,并印刷装订成了非常漂亮的“书”,看上去会让人觉得其中有着特别重要的内容。

 

实际上我只是将文字作为一种装饰,当人们进入由文字所包围的空间,会觉得这些“字”很美,但在阅读的时候却发现每个字都不认识。此时读者就处于旧有的知识没有支撑点的关系中,他们的世界被颠倒了。

 

这本“书”我做得非常认真,我觉得越是认真,它的艺术力量就越强。



02
艺术就是要把思维逼到不工作的角落
 

之后我又做了《英文方块字》,它们看起来是中文,实际上却由英文单词构成。很多人把这些字跟《天书》混在一起,但《天书》中的“字”并不具备字的功能,它无法传达意义。正如《天书》也不能说是书,它只有书的外表,却不承担书的作用。

 

徐冰,《英文方块字书法》教科书,1994-1996,木板手工印刷书, 39 x 23 x 2.7 cm (合上) 


《英文方块字》把我们旧有的知识概念放到了一个不工作的窘境。我们说这些“字”有中文的概念,那么要问什么是中文?也有英文的概念,什么又是英文?


这样一种艺术理念是重要的,即把我们的思维逼到不工作的角落。此时就有些像电脑死机,只有重新开启才能够找到更合理的运行线索和更大的空间。

 

我在美国做讲演的时候,有人问我,把中文改成英文,中国人会不会不高兴?我说中国人特别高兴,因为我是在把英文改编成中文。这样的字体就让人不知道是在写中文还是英文。

 

把两种不同的书写体系像包办婚姻似地“挤压”在一起,就对我们旧的、习惯的、懒惰的思维方式制造了一重障碍。这种障碍的制造是非常重要的,它让我们在最初的原点上开始重新思考。

 

我在做这件作品的展览时,布置了一个像是写中国书法的教室,但对于外国人来说,这些“字”却都是可读的。我还做了一个教科书,告诉读者怎样将英文的书写方式转化为中国书法风格,可以说“英文方块字”是带着面具的文字。

 

仅是书写风格的变化,就会带给人们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特殊经验。这种方式其实可以运用在生活中的很多领域。



03
汉字铸造了中国文化的性格

过去我们把精力用在了对西方文化的研究上,却并没有真正对待我们的文化。任何文化中都有好的东西,如何使用中国文化中优秀的部分,我们没有经验,过去一、二百年都没有积累这个经验。

 

中国的文化是丰富的、复杂的。比如说,中国书法是很儒雅的文化形式,但里边却包含了非常暴力的成分,对于书法的讲解,通常是以排兵布阵、打仗的方式,书法的力度也有“高峰坠石”的说法。

 

这种丰富性、复杂性和汉字有很大的关联。可以说,是汉字铸造了中国文化的性格,以至于我们通过对汉字的特殊性的研究,就可以分析今天中国的很多现象。我在作品《汉字的性格》中想要谈的就是汉字的书写方式对中国人性格的影响。


《汉字的性格》手稿,美国马萨诸塞州,2012

首先从中国人的工作方式说起。中国人并不喜欢“计划”这种方式,计划、设计其实都是西方的方法。但是中国人特别善于根据临时的条件去决定怎么做。

 

这种思考、行动的方式和我们的书法教育和汉字的书写习惯是有关的。在汉字的书写习惯中,第二笔要根据第一笔的位置书写,而第三笔则要根据前两笔的位置,以此类推。最后一笔最重要,就是要保持这个字的平衡。长期积累的思维方式,让我们很擅长在临时条件的基础上决定怎么办。

 

汉字的书写习惯也带来了我们的“拷贝观”。因为中国人善待传统,尊重经典,所以在古诗词中十分讲究“用典”,要在诗句中用前人用过的“字”和“句子”,用得多、用得到位说明这个人有文化。但这种习惯就和当代法律发生了冲突,引用超过一定比例就是抄袭。

 

这种“拷贝观”,我觉得来自于我们的教育和对书法的理解。每一个受教育的人最初几年都是在对文字进行拷贝,在书写文字的过程中训练手部的肌肉。此外,到现在为止还有孩子在背三字经,他们不一定理解书写的文字、背诵的内容的含义,但将来一下笔、一出口就是有文化的。

 

中国教育的核心,就是要对人从生理到外在实现最彻底的调整,从粗野的人调整到有文化的人。



04
我们进入了新一轮象形文字时期

中国的文字和我们的思维都是非常“视觉”的,所以才有了诗书画为一体。我理解的书画同源是它们都带有符号性,但我真正理解的是与文字符号相关的部分。


我的另外一个作品《地书》,其实是一本读物。这本读物没有使用传统的文字,每一个所谓的“字”实际上都是符号、标识,它们在是字与不是字之间生效。但现在我可以明目张胆地说,《地书》中的符号就是新一轮的象形文字。


《地书》标示设计

《地书》这个作品我在很久之前就有了想法,但当时做不出来,因为没有这么多的标识。经过这么多年,符号、标识在迅速地生长,比我们想象得要快得多,我才得以将这个作品完成。


我比较喜欢使用不成熟的材料,这种不成熟的材料本身带有生长性,等到成熟后作品才能完成。


我们使用文字的习惯是没有变化的。人类、特别是新一代人类,把大量的能量都用在了寻找视觉的、简捷的,超越地域文化和等级的、不用太多学习沟通的方式上。以至于今天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个人终端和世界的各个角落去沟通、去对话。


今天是新一轮象形文字的时期,也是中文和英文的又一次转换。


后来我又做了《地书》的立体版,这本立体书中同样没有传统的文字。它们的共同之处就在于,二者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否具有中国文化的背景,谁都可以读懂。因为它是超越教育等级的。


《地书》中的符号能沟通丰富的情感吗?事实上任何一种新的文字交流方式的成熟,不在于文字本身的完善,而在于使用者在长期使用和配合中,对这个符号体系的内容和信息的补充。


近些年人们在微信中使用emoji十分普遍,我发现这种标识文字某种程度上有着传统文字所没有的功能。比如说,晚上两个人在微信中来来回回发信息,都不太好意思用传统文字说,太晚了,我们停止聊天吧。但只要有一个人发一个月亮的符号双方就明白了。此外,人们也可以用“爱心”这一符号向很多人表达情感。这样的视觉语言在未来有着非常巨大的潜力。



05
字体的选择反映着个人的文化品位

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把文字分成两部分来看,一部分是把文字当成工具,这一部分是不承载文化含量的。我这么说大家可能特别不习惯,文字怎么能不承载文化?事实上作为一个工具,文字既可以说最低俗的内容,也可以说最高尚的内容。

 

文字的另外一部分是我喜欢讨论的,即文字的外包装部分,也是字体外部的部分。我总说文字像一盒点心,它的外包装部分就是点心盒,在我看来它承载更多的文化含量。

 

梳理清楚文字的两个部分后,我们就可以分辨简体字和繁体字之间长期的、激烈的争论。文字的发展一定是以简捷好用为趋向的。

 

文字就像一把斧子,一把汉代的斧子,里面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含量,但是要去砍东西的时候,是用这把不好用的汉代的斧子,还是用当代工业设计出来的非常好用的斧子?让我选的话一定是好用的斧子。

 

今天的书法艺术把文字外包装的部分推进到了极致,其中的丰富性、敏感性实在是太高了。反映人们书法品位的已经不是其书法写的怎么样,而取决于选择什么样的字体。你选择什么样的字体,就能反映出你这个人对书法、对文字、对文化的品位。


互动提问


提问:老师好,我是一名在校大学生,我的问题是在我们学习书法和绘画时,要先收后放,还是先放再收?


徐冰: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这涉及到一个教育的问题,或者说是如何让自我发展的问题。

 

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例,一定不是先收后放对大家都好,或者先放再收对大家都好,也不是这一代人是先放后收,上一代人是先收后放。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美术学院的教育中有一句话,就是要用最大的勇气打进去,进入到最严谨的学术训练,再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问题是这句话好说,其中的丰富性却是无限的。



提问:我的问题是,您是如何将自己的艺术一步步升高到世界级的水平,如何超越很多的艺术形式,达到了人类文明的突破?


徐冰:首先谢谢您的表扬,您的问题应该是创造力是如何突破的。我自己的体会是,作为艺术家首先不要把本行和艺术本身太当回事,艺术本身没有那么了不起。

 

要获取创作的能量,或者新的思想动力,它一定是在艺术系统之外获得的。“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就说到问题的实质,艺术本身的创造力其实是从艺术系统之外获得的,因为艺术系统本身有的东西它已经有了,而艺术的新鲜血液只能在艺术系统之外获得,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另外,最核心是艺术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对我来说,我通过艺术向世界发言,向社会发言,而我说的话一定是过去没有人说过的。因为过去人说过的话,我没有必要再说。这个问题已经被证明了干吗还要重复一遍?

 

你要把这句话说得到位,说得有感觉,就要找到新的说法和方法。作为艺术家就是要找到新的、艺术的表达方式。

 

最后,我们自己过去使用过的语言,也不能再直接拿来用。三、四十年以前的说法是对那个时候的社会现场、世界问题的一个发言,今天再说的话就必须要找到一个新的方法,这就是艺术家创造动力的真正来源。

 

艺术系统的知识、历史就在那,没有什么变化,而在这个系统之外的社会现场是变化无穷的,永远会带给你源源不断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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