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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美教授邱振中:要在作品中放进我们在这个时代的切肤之痛

邱振中 腾云 2020-08-23


邱振中曾和一位当代艺术家有过这样一番对话,他说:


利用文字和书法资源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与书法领域的艺术家,就像飞机制造公司的两类技术人员。前者做的是外形和应用;后者是研究发动机和空气动力学——他必须对从书法的原点出发到作品最终的呈现作一个透彻的思考。


本文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邱振中在第六期腾云文化论坛上的演讲



邱振中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从学习书法到后来做水墨画和当代艺术作品,我发现书法与其它艺术稍有不同。


一说到书法,我们就会想到王羲之、米芾、苏东坡的经典作品,但我们如何从这样巨大的历史遗存中走出今天的道路?


第一,要不同于以往;第二,要在作品中放进我们在这个时代的切肤之痛。


对时代的感受不能简单地“贴”在作品上,它要和作品一起生长。



01

书写现代诗歌,怎样才能有新意?


书写现代诗歌,如果不分行,和传统作品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分行,又像是抄书,一点意义都没有。


1988年,我做了很多尝试,最后找到一种方法,那就是破除单字之间、各行之间的界线,让它们形成区块,然后进行构成。


这里并没有违背书法最基本的时-空原则,即将字词一个一个按顺序排列。


这件作品写的是美国诗人斯塔福德的《保证》(图1)。作品内容和构成保持某种关系:“密西西比河”“整个世界倾盆而下”。


图1: 邱振中  新诗系列·保证 68cm×68cm   纸上水墨 1988

从那以后,“当代诗歌系列”作品中写的都是我自己的诗歌(图2)。


图2: 邱振中  新诗系列·状态Ⅴ 68cm×68cm 纸上水墨  1994



02

我对文词的关注由来已久


书法作品中只有两种元素,第一种是文字内容,第二种是线条构成的视觉形式。人们往往偏爱视觉成分,对文字内容却忽略得太久。


如果没有相应的文辞内容,我们是否还有伟大的书法?答案是否定的。一件伟大的书写,每一个细节都必须有助于作品的生成。


我从1980年代开始,对文字创作题材的搜寻不遗余力。


这件作品由我十个月里每天的签名构成(图3)。作品包含若干小幅的张纸,每张纸都是卷起来的,每天打开一角,随便抓一支笔,写下名字和日期。


图3: 日记  1988年9月7日-1989年6月26日  180cm×540cm  纸上水墨


中国书法中有一个观念,任意书写的几个字就能反映一个人此刻的状态。每天的书写,不就是“日记”吗?为了作品的纯粹、简洁,签名和日期是最简单的选择。我很快就确定了构思。


临近展览,打开一看,这是我的作品吗?我根本想不到作品最后的模样。其中包含了构图的自发、意外,以及笔触和结构极大的丰富性。两百多个签名,不同的笔、不同的墨色,不同的感觉状态,盯住一个局部看,会觉得非常不协调;退后看整体,再特殊的笔触,一定在其他地方有呼应。这是一件观念和图形兼得的作品。

 

我们都在寺庙听过诵经。我想用书法作品来表现这种节奏。首先想到的是书写佛经,但佛经字数多,写下来像一件普通的书法作品。我想,要与佛教有关,又要在节奏的表现上有充分的自由。最后选择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很多佛教徒口中总是念念有词,念的即是佛号。(图4)

 图4: 邱振中  南无阿弥陀佛 68cm×68cm  纸上水墨  1988


我在翻检各种书籍寻找创作题材的时候,在《同义词词林》的索引中看到以“三角”为词头的一长串词。这是词典设定的排列方式,但是当我读到“三角铁、三角裤”时,忍不住笑了。


我问自己,看到这种东西笑什么?我想肯定是我读过的弗洛伊德在起作用。这种现代知识的背景是无法屏蔽的。合上辞典后,我想,为什么不能利用这种排列,做一件作品?(图5)


图5: 邱振中  汉语辞典以“三角”为词头的词 68cm×68cm  纸上水墨  1988


所有古文字词典后面都有一个附录,里面是文字学家没有考释出来的字,叫“待考释文字” (图6)。意思是说,把它们集中在这里,等待人们的考证。


图8: 邱振中  新诗系列·状态-Ⅳ 21cm×42.5cm  纸上铅笔  2013


也许过十年二十年能考证出一个,但这些文字此刻没有任何人认识。这些“待考文字”与我们认识的所有古文字都不一样——如果它们在结构上有关联,释读会比较容易,考释不出来就是因为它们与已释读文字存在明显差异。这些奇特、诡异而又精彩的结构让我兴奋不已。


这些“待考文字”,书法家、篆刻家从来没用过。



03

熟练的书写与空间的涌流


传统书法是先将每个字写好、写熟练,然后再将各字连起来变成一件作品。尽管每一个字内的空间由艺术家打造,但字与字之间的空间、行与行之间的空间是被动形成的。


我对自己提出了一个苛刻的要求:字内空间与字外空间必须成为协调的、连贯的、统一的,有表现力、有新意的整体(图7)。


图7: 邱振中  杜牧·赠李秀才是(河)上公孙子 38.6cm×26.8cm   纸上水墨  2007


绘画是可以修改的,但书法却不行。


在一次性的书写里保持线条的极高质量,同时又要求作品中所有空间都具有同样的表现力,这对于一个书法家来讲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但这也为我的现代文字作品做好了重要的准备——让一件书法作品中的所有空间都成为作品有机的组成部分。


2012年到2013年,我做了一些铅笔诗稿(图8)。这些诗稿带来了草书中前所未有的一种空间关系。通常书写时,一般都是默念着词句,等词句出来之后再去写那个字。而这件作品书写之疾速,几乎等不及字词的出现,结构在生长中不停地催促语义、压迫语义,以致字间空间几乎完全融入单字内部空间中。草书中的“熟练”“流畅”变成空间的涌流。


图8: 邱振中  新诗系列·状态-Ⅳ 21cm×42.5cm  纸上铅笔  2013


漫长的准备。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书写发生质的变化。



04

自由隐藏于线条的节奏中


2018年12月,我意外获得一个1600平方米的展厅。只有一个月的创作时间,做绘画来不及。只有做文字作品,而且必须做巨大的文字作品,必须直接在墙上书写。但写什么呢?写李白的诗、辛弃疾的词?不。我决定书写当代哲学著作。


图9: 邱振中  德里达·延异(现场) 936cm×384cm  墙上水墨 2018


我决定写当代最难懂的哲学文本。我选的是德里达的《延异》和其他著作(图9)。后来我想,光写哲学不行,又加上了策兰的诗歌。他最后一本诗集《暗蚀》。


我要让读者看到这些哲学文本和当代诗歌时,知道理解这些文本的艰难。我要用作品的难以阅读来暗示文本的艰深。


我们书写时总是在跟毛笔进行搏斗,书写经常不顺利。在创作中,我完全顺着笔的性能来书写,如果遇到不顺利的地方,例如,某个瞬间笔毫弹性不够,该绕的圈我就不绕了。这样写出的字是不可能被认识的,这正是我的目的。书写因此而获得从未有过的自由,字迹获得从未有过的构成(图10)。


图10: 邱振中  德里达·最后的谈话:我向我自己开战(片段) 70cm×70cm 纸上水墨 2018


三千年来,我们都是用眼睛看着字、用毛笔来书写、用心感觉手的动作、再互道对字的观察。这几个环节形成的回路已经成为不可移易的模式——它们配合的前提是按照字结构的规定来书写,以被认识为原则。我改变了这些。一个环节的断裂,使整个回路的细致发生了改变。



05

用不可阅读的文本打开想象力


我最新作品中,写的是《金瓶梅》中被删去的部分(下图)。新出版的《金瓶梅》被删去了一万余字。这是我的题材。当然,你认不出这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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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张:邱振中 被删去的《金瓶梅》NO.1(现场) 96cm×90cm  4幅   纸上水墨 2019第二张:邱振中  被删去的《金瓶梅》NO.2(现场)
第三张:邱振中  被删去的《金瓶梅》NO.2  96cm×90cm  12幅  纸上水墨 2019第四至十五张:邱振中  被删去的《金瓶梅》NO.2(局部)


它与我书写德里达、策兰文本的作品同属“语-默系列”。


“道兼语默”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思想:话语可能表达最深的哲理,而沉默同样可能表达这一切。


德里达的哲学论文和策兰的诗歌,还不是绝对的“不可读”,但《被删去的金瓶梅》是真正的不可读。两种作品,“语”与“默”之间保持着不同的张力。


对“语”“默”关系的思考,对作品题材的搜寻和选择,打开了一条新的道路。


*本文所有图片版权均归属邱振中教授,未经授权禁止任何形式的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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