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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困在系统里”的不只有劳动者

项飙 腾云 2023-02-10


自认为“不了解”科技行业的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向科技界提出了三个问题。他从三个带有人文关怀的视角对科技发展进行了思考:什么是系统?谁被困在系统中?“困”字背后到底有什么深意?


本文为项飙先生在1月9日“腾讯科技向善暨数字未来大会2021”上的演讲。



文 | 项飙英国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
我想,我是没有资格去谈论科技和社会变化这个话题的,因为我对科技的了解实在太少。但是我非常高兴,能够利用这个机会向科技界的朋友提出几个问题,关键是系统和人的关系问题。
系统,主要是指根据算法而建立的一个相对封闭的循环体系。我们现在基本每天都依靠系统工作和生活,同时,我们也在很大程度上被算法系统所影响,甚至控制。但是算法和系统也需要个人的行动数据“投喂”,它依靠我们每个人的活动参与而存在。
究竟系统和人是什么关系呢?我以前提过一个概念,叫“社会人”,基本意思就是指社会上的人,既包括大量的中低收入人员,也包括少数高收入人员,基本上跟社会中稳定的机构不形成任何稳定的关系——典型的例子就是农民工或小商贩。
现在看来,很多“社会人”都被转化成了“系统人”,系统可以不通过一个稳定的组织形态,不需要制度化的关系,而把大量的个体拢在一起,能够协调、影响甚至控制他们每一刻的行为。这种影响是通过控制数据实现的,而不是像以往通过稳定的社会关系。
这就体现了所谓“社会人”到“系统人”的转变。系统人,一方面是指系统和人是两回事,同时,系统人也有可能意味着一种新的行为方式,甚至一种新的人格类型。


第一个问题:“系统”的概
算下面有算计。但当系统通过一个计算的方式建立之后,好像算计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

社会科学领域的系统论最早是受到科学启发而提出的。系统论的意思,基本上是说个体的总和会大于个体的加总,放在一起会有一个新的东西出来。它是有自身性的,会不断进行自我生长,同时它也是相对封闭的,能够不需要外界的输入。
对我影响更大的一个对于“系统”概念的用法来自哈贝马斯,他提出的“系统”是相对于“生活世界”这个概念。
在生活世界里,人们是可以通过自然语言、日常生活里用的语言对事情进行理解,然后进行有效沟通,他能够用自然语言来询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做一件这样的事情,所以他可以对你的动机进行了解,然后你同时也有义务用自然语言对自己的行动作出解释,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有效的互动,有效的社会秩序,在微观层面上能够通过自然语言的沟通上形成,而系统超越了这个自然语言。
哈贝马斯所说的“系统”包括大的行政体制、大的商业操作、市场力量、货币等。这些超出了能够用自然语言进行解释和理解的范围。在生活世界里,人们做的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是沟通。而面对这个意义上的系统,人们做的很重要的工作是“算计”,就是说人还是有能动性的,算计怎样能在系统中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比方说上班时候摸鱼,就属于在系统里的一种算计。
但是今天的系统跟哈贝马斯讲的系统又很不一样,因为现在的关键不是算计,而是计算,当系统通过一个计算的方式建立之后,好像算计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人们在面对这样一个算法系统的时候,是没有能力采取一些应对的策略,也就是所谓运用“弱者的武器”。
唯一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式,就是跟着算法的系统。比如,开出租就要接别人不愿意接的单子,把积分提高以后,收入才可能提高。所以我觉得从算计到计算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二个问题:系统与劳动的关系
们困在系统里面,工作状况被系统所控制,感到很强的受挤压感、被压迫感,这在一定程度上跟19世纪拉美地区甘蔗园的工人没有太大差别。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大家怎么看系统和劳动的关系?
前段时间,互联网上有一篇影响很大的纪实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讲外卖骑手的劳动状况。
在一定意义上,外卖骑手的劳动状况似乎是回到了19世纪,一方面,这些外卖小哥的劳动状况,很像早年的挑夫。外卖小哥和挑夫都提供一次性服务,客户当即付钱,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他的劳动不能够产出任何稳定的物品,当然更不可能形成一个稳定的社会或者经济关系,一切都是即刻的。
这个系统最大的一个优势是把即刻做到比较极致,如果不接单,外卖小哥跟系统其实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只有在接了单之后,或者说在执行过程当中,通过技术平台和系统发生关系。他们困在系统里面,工作状况被系统所控制,感到很强的受挤压感、被压迫感,这在一定程度上跟19世纪拉美地区甘蔗园的工人没有太大差别。
欧洲殖民者到拉美之后,甘蔗园都是人工种植的。甘蔗农场的工人不是农民,因为农民是要看着一个植物怎样生长,以及植物和土壤、植物和其它植物是什么关系,而工人不需要了解这些。
所谓用科学方法种植的甘蔗,就是除了甘蔗别的都不种,甘蔗之间的间隙都是事先计算好的,所以甘蔗本身怎样生长,是有一套技术体系在支持,不需要人管。而一旦甘蔗成熟,甘蔗榨糖机器开始运转的时候,所有的甘蔗在收割完之后必须在24小时之内榨成糖,否则甘蔗的质量会不好。
在这样的情况下,甘蔗园的工人,他们感受到时间上极大的压迫,因为一定要在一定时间内收割完,而且在每一刻都是感到极度的压迫,假如手不快的话,机器可能就会给人造成伤残。
甘蔗园这个例子可能大家可能不太熟悉,更熟悉的例子是早期的工厂流水线,比如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就能够看出工人在时间压迫下的工作,这也可以被认为是个“系统”。

当时的甘蔗种植园和早期的流水线都是系统,所以压迫本身不是一个非常新的事情。但是,今天系统下的劳动关系跟以前相比,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别在于其具有相当的流动性。以前不管是甘蔗园还是流水线,它有一个很具体的物理空间,所以大家聚集在一起。
正是因为这样的聚集,才发生了后来很多劳动关系的变化,因为人总是要抗议、要改变,所以慢慢有谈判,有车间政治发生。
今天的系统,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没有固定的物理场所,呈现出空间的弥散性,而空间的弥散性让很多劳动带有极强的流动性,人不断在不同平台之间流动。而且劳动本身又是一个流动的过程,比如送东西就是一定要在特定时间内精准送到某个地方的流动,所以流动本身成为了一个很重要的劳动内容。
劳动,特别是空间上非常弥散、带有很强流动性质的劳动,在系统设计过程当中,其实需要考虑很多微观内容,包括怎样去精确化劳动的精准性,怎样去捕捉劳动最后有没有形成效果,怎样能够把劳动者本身的主观意识也作为一个数据进行反馈。
总之应该把系统内部的设计变得多元一点,关注劳动者本身的感受,重视他们的反馈。

三个问题:系统和使用者的关系
点外卖带来的“慵懒”其实并不给你带来真正的幸福感,但是整个社会为这份慵懒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成比例的。

第三个问题是系统和使用者。其实劳动者也是系统的使用者,但是我们讲“使用者”的时候主要是指消费者。如果以外卖或快递为例,到现在为止,在全世界这个行业可能都是在赔钱、烧钱的。这么大的资本投入,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在某种意义上讲,它似乎是要培养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这种生活方式里面,让你足不出户,任何东西都是送货上门,享受极大程度上的方便。
可能大家都注意到一个现象,大学校园是餐饮外卖重要的服务对象。尽管大学里大家是宿舍集中居住,食堂就在楼下、非常方便。但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学生也是要点外卖。那么,大学生点外卖到底获得了什么?甚至都不能说是方便,因为下楼去买能够看得见的食品可能是更加方便的,所以,他获得的可能是一份慵懒。
当然,从非常极端的经济学角度来分析,这份慵懒是他获得的福利,因为他愿意有这份慵懒,但问题是,这份慵懒背后需要外卖人员多大的辛苦劳动,需要整个体系的技术维持人员来维持这个系统,还有对其他原材料的巨大消费等等,一份外卖,哪怕一点点番茄汁都要放在一个塑料盒里,无论多小的东西都要反复的包装,还有电瓶车方面的消耗就不用提了。
这份慵懒在正常情况下是不能够带来太大福利的,我估计每个人的主观意识上也可能同意,这份慵懒其实并不给你带来真正的幸福感,它就是一份慵懒。
但是,它背后整个社会为这份慵懒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成比例的。但是现在为什么这套系统实现了?因为有人在烧钱。
一些人说,烧钱当然也是很好的事情,因为它创造了大量的就业,这个说法需要进一步去论证,如果直接把这些钱发给大家,可能对每个人的福利来讲,很难说哪一个更大。而且那么大的一个投资,不管是做什么行业,都会创造大量的就业,不一定非是在(外卖)这个行业里。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在此背后是对新的生活方式的一种构造,当然也会形成一种人格类型的构造。

我也不是急于去批判式的分析,关键还是试图去了解,比如说为了去营造这种生活方式,让人去享受一种不用流动的方便,科技界是怎样去想这件事、做这件事的。所以大家说“困在系统里”,不仅是劳动者,可能我们每个人都困在里面。我们好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福利,但显然,每个人都是在贡献自己的数据来喂养着系统的数据,所以“困”也是一种更深的关系。
最后,我很想再表达一下,我是搞社会研究的,特别需要和科技界朋友的交流。我提的这些问题可能很多人听起来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可笑,因为有些问题也许科技已经能够解决了。如果大家能够用比较清晰的语言,让外行人能懂的语言描述出来,对我们的帮助会是非常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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