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杨东平:我们的学校教育最令人痛心的是,对孩子太狠、太敢下手
在高考结束的时候,很多学校毕业的新创举就是“雪花”飞舞,把所有的课本、考卷全部撕了,从楼上往下扔,作为一种宣泄。大量复习资料,扔掉、烧掉、卖掉,再也不用了。这个事实本身就发人深省。
天平的两端:高考的狂欢和声讨
今天,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追求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但回过头来想,我们的教育究竟为大家留下了什么?这个问题、这种反思永远不会过时。
今年高考季,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现在越来越多的优秀学生出国留学,上海的考生今年只有5.5万,下降幅度非常大。复旦大学附属中学今年参加高考的学生是500名,另外400名不是保送就是出国了。
越来越多的考生开始绕过高考,这使我们不得不考虑,教育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如何来适应和满足青年学生的实际需要?在国家层面,这种担心可能更深刻。
如果我们的优秀学生都逃离中国,那我们教育的功能和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其他国家培养人才吗?
大家知道衡水中学是河北省的高考名校,近几年河北省高考前200名大都属于衡水中学,每年进入清华、北大的有40多人,占河北省两校名额的一半。他们的校园文化号称“雪狼精神”:“今日疯狂,明日辉煌。”
有人称他们为“人才的摇篮”,他们有一个校领导很谦虚地说:“‘人才的摇篮’谈不上,最多只是一个‘大学生的加工厂’。”
衡水中学,学生在排队打饭时都在看书。
也许他们心里有数,他们的强化训练、军事化管理严厉到了什么程度?这样的学生固然能考上清华、北大,但是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成才?
南京的拉萨路小学也是一所名校。两位分别考到清华、北大,又到牛津大学,现在在美国工作的毕业生,相约在“六一”儿童节前后,公开发表实名博文,声讨他们在拉萨路小学度过的黑暗岁月。老师撕作业本、罚抄作业、让学生写检讨、暴力处罚、开批斗会,各种各样的折磨。
这两人说,他们后来在清华大学,在英国、在美国,在那么沉重的学习压力和科研负担下都没有低过头,但是他们在五年级时曾经想到过自杀。他们不是为了要揭露现状,而是为使我们的学校能够真正有一些改变,善待儿童,善待学生。
拉萨路小学的老师、学生非常愤怒,认为他们忘恩负义。两人非常明确地回答:我们赞成严厉的教育,但是通往成功的道路有千万条,不是靠修理、体罚、摧残,不是单靠这种方法取得的。
他们认为自己的成功恰恰更多是从温暖的力量那里得来的。他们说,他们的潜力在小学的时候过早地透支了。
现在最不合理的、最令人痛心的问题,有一条就是对孩子太狠,太敢下手,小学生的压力实在太大了,这实在太不应该了。
高中生毕竟年龄大些,吃点苦也算是一种锻炼;但是小学生每天起早贪黑,得不到应有的休息,其他地方没有这样的情况。
钟道然
另外有一个学生叫钟道然,北京人民大学附属中学毕业的,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去年在三联书店出版了一本书叫《我不原谅》,声讨从小学、初中到大学的教育,讲得也很尖锐。
他说中学是青春的绞肉机,把每个学生心中最美好的部分焚烧成灰烬,留下一片废墟和无穷的叹息。
若想让这青春不白被浪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一本书来控诉中国教育。
他说在中学时候至少还有一个希望,觉得大学是一个目标,是一个灯塔。
进了大学以后,才发现大学精神已经死亡,不过是一个大号的中学,考试、背书、点名、奋力考试。
老外也在反思中国的教育。有一个韩国人发表了一篇博文《我为什么不去上海的国际学校》。他对上海的国际学校做了详细的考察。
收费是普通公办学校的25倍,但是教育质量真的比普通学校好25倍吗?当然不是,课程标准很低,学生学了几年还不会说中国话。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这些学校培养的学生对待社会的态度,养成一种人上人的优越感。他们最关注的是别人怎么服侍他、照料他。
所以,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所需要的教育。
办学以“教育GDP”为本
新的教育理想,首先需要树立与我们这个时代相适应的新的教育价值观
以人为本在学校就是以学生为本。这话说起来容易,但真正做到非常困难,很容易成为一句挂在嘴上的口号,说说而已。我们不妨反思一下,我们现在的教育究竟是不是以学生为本?
一位毕业于衡水中学的女生保存了从高一到高三所做过的卷子,摞起来有2.41米。
我相信相当多的地方和学校,实际上是以“教育GDP”为本。什么是“教育GDP”?就是考试分数、升学率、学校排名这些东西。它们成为学校工作实际的指挥棒。
有人会说,这是为学生好,学生和家长要的就是这个。这种以分数为本,以升学率为本,以数字为本,以教育政绩为本,是一种见物不见人的教育,与以学生为本是背道而驰的,所以不惜以摧残学生、牺牲学生的健康和青春为代价。
刚才讲的例子,当他们长大之后回过头来,当他们认识到社会的博大、人生的丰富多彩的时候,他就会反思,就会痛恨。
就像钟道然说的,一个人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被耗费了,一片废墟。而青春是无法弥补、无法挽回的。
被称为“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高考万人送考。
那些追求升学率的学校,如果说是以学生为本的话,也只是以少数学生为本,以少数高分学生、少数能够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为本。这就是我们在很多重点学校看到的普遍现象。
在北京也非常明显,把学生按学习成绩分为快班、慢班,分为龙班、虎班、火箭班,关注的只是少数学生,靠这个吸引大量的择校生,而大多数学生只能随波逐流。所以那些超级中学、巨型学校,背后是很大的生意经,是赚钱营利,怎么是以学生为本呢?
以人为本的核心概念是以每一个学生为本,要关心每一个学生,促进每个学生主动的、生动活泼的发展,为每个学生提供适合的教育。
判断是真的以人为本还是假的以人为本,关键就在是否办好每一所学校、关注每一个学生。但在我们的实际工作当中,还是会习惯性地把我们的关注集中到少数学校、少数学生身上。所以,这是理解以人为本的一个核心。
今天的教育呈现着这样一种脱节:我们已经进入全民教育、高等教育大众化、知识经济和网络时代;然而我们主流的教育价值和制度安排仍然是“精英主义”的。
精英主义是什么概念?就是国家或者政府的关注、投入集中在少数学校、少数学生身上,是一种面向少数人的教育。
中小学教育的“精英化”是我们过去五六十年教育的一个基本特征。我们在20世纪50年代建立的中小学重点学校制度,是为了实现工业化的国家目标,迅速培养一小批专家。当时明确规定,在中小学建立重点学校制度,形成一个“小宝塔”,重点学校的任务就是给上一级学校输送尖子人才。
那时我们没有实行义务教育,我们是1986年颁布《义务教育法》的。实行义务教育制度之后,义务教育阶段的重点学校就不合法了,必须面向全体学生,办好每一所学校。
问题是那么多年了,我们的基础教育还没有完全转过来,正在缓慢地转。不许办重点学校,出现了名牌学校、明星学校、星级学校等,反正是一定要分出三六九等,就是不能一视同仁。
衡水中学的学生午休
除了严酷的应试教育,反教育现象还有各种表现,其中一个就是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超级学校。四五千人的小学,一两万人的中学,一个年级50个班,最多的100个班。这样的学校还能称它为学校吗?
在这样的学校里,教育的性质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们最担心的问题就是校园安全,防止学生出现安全事故。
因此,这些学校都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严格限制人身自由,实行所谓的“量化管理”,一举一动都要规范、打分,互相监督。问题是,这究竟是学校还是军营?这两者是一回事吗?能用这种方法办教育吗?
除了超级学校,还有超大班额,不少县城的中小学,最大班额可以达到120人、130人,越是重点学校班额越大,很多家长砸锅卖铁,非要进这些学校,享受“优质教育资源”。
这样的学校,你说它是优质教育我是根本不相信的。没有一个老师有能力照顾班上100个学生,不可能的事。
在这些巨型学校,为防止发生安全事故,必须实行严厉的军事化管理,这就必然导致教育的异化。学校能办成军营吗?能办成教育工厂或者“考试集中营”吗?
与此同时,在新的社会环境中,又出现另外一种现象:那些陈旧的封建主义价值观,在大规模地复活、强化,就是唯有读书高、读书做官、望子成龙、出人头地这些东西。
从“五四”以后,这些陈腐的东西就是被批判、被否定的对象。“五四”的新教育,包括蔡元培对旧北大的改革,首先就是扭转读书做官的价值,树立大学“追求高深学问”,追求真理的价值。看看今天大学毕业生争相报考公务员,大学教授不安心学问、热衷于做官的情况,是不是一种倒退?
而且,由于独生子女政策,由于商业化的市场力量的推动,这些反教育的陈腐价值死灰复燃,而且变得越来越名正言顺、堂而皇之,似乎正在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形成一种强大的社会力量。
这背后还有一个价值观念问题。如果每个人都想要出人头地、出类拔萃、做人上人,这本身就是精英主义时代的价值观。而在普及教育的民主主义的时代,我们所需要追求的,就像陶行知说的:不要做人上人,要做人中人。
我们今天随便问一个中学的学生,你的人生理想,目标是什么,答案都差不多,上大学、读博士,做科学家、宇航员等,都是很宏大的目标。如果我们在日本、韩国的中学生中做人生理想的调查,结果就很不一样,往往是很具体的、不那么高大的目标。比如,有的学生说,她想开个蛋糕店,特别喜欢做各种各样的糕点,有的说想开个花店,等等,是可以把握、可以实现的真实的人生目标。
教育最需要的是正常化
面对这些教育乱象,大家越来越认识到,教育最需要的也许还不是现代化,而是正常化,要遵从教育规律,要正本清源,要归真返璞,要恢复常识,要回到原点。
首先实现教育的正常化,然后再谈教育现代化。“教育正常化”的口号也不是我们自己说的,20世纪80年代日本的教育改革就提出了这个目标。当时,日本中小学被称为“考试地狱”,很多青少年自杀。针对严重的“教育畸形化”,日本提出了教育正常化。
今天我们讲“教育正常化”,主要是针对现实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反教育”现象,首先是恢复常识,就是学校像学校,校长像校长,老师像老师,学校做学校该做的事,校长做校长该做的事,老师做老师该做的事。
归真返璞,恢复常识,回到原点,说的就是一件事:恢复教育的基本价值、基本功能,就是人格养成,树人育人。
首先,是“人”的教育,人才人才,首先是培养“人”,成为一个好人;没有人,哪里有才?所以,以人为本不是以分数为本、以升学率为本,也不是以“才”为本,而是以“人”为本——因为人本身就是目的。
教育的重要价值,就是保护儿童,保护他们作为人的成长,保护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就是保护和创造世界的未来。因此,教育的本质是非常人文化的,是非功利的。
作者简介
杨东平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国家考试指导委员会委员。关注中国教育改革、教育公平、生态环境保护并参与实际行动。
来源:教育思想网
编辑排版:江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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